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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巢穴初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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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是从深海里一点点挣扎着浮上来。
还是痛,无处不在,但已经减轻些了,从先前锐痛变成了沉甸甸的钝痛,像被麻绳紧紧捆缚着每一寸筋骨。纪准费力地吸了口气,肺里的灼烧感减轻了些,但依旧带着不适的摩擦感。
她睁开眼,花了点时间才让模糊的视线聚焦。
头顶是低矮的木梁,粗糙,沾着陈年的污渍。一盏电灯从梁上垂下,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晕,玻璃灯罩里,钨丝烧得微微发红,光线勉强照亮这个狭小的空间。
她躺在一张简易的板床上。说是板床,实则只是几个箱子和铁皮铁管的临时拼凑。身下垫着的床单洗得发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
目光所及,这地方像个废弃的储藏室,四壁砖石冰冷,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药水味。还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霉味从墙壁里散出。
房间寂静。隔壁——或者更远处传来极其轻微但持续的滴答声,似乎是某种密码。更底层,是一种稳定的嗡嗡低鸣,像有什么老旧的机器在吃力地运转,震得她身下木箱都传来细微的震动。
正当纪准试图理清这陌生环境的细碎声响时,一张脸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视野。
一双极亮的碧绿色的眼睛,凑得极近,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眼睛的主人是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头发乱蓬蓬的,见她醒来,立刻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青松!她醒了!”他扭头朝外面喊了一嗓子,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的跳脱。
话音刚落,青松便掀开一道门帘走了进来。他在床边坐下,制止了还想说话的年轻队员,递过一个陶杯:“先别急着说话,润润喉咙。”
纪准小口啜饮着温水。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难得的舒缓。
待纪准缓过气,青松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又就着昏暗灯光仔细查看了她额角的一处擦伤。
“有点低烧,伤口也有些红肿。”他低声判断道,转身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过盛着暗棕色消毒液的搪瓷碗和一团纱布。
“有点刺痛,忍一下。”蘸饱了消毒液的纱布压在伤口上。一股尖锐的刺激感立刻传来,纪准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简单处理完可见的伤口,青松又取来了一支玻璃金属针筒,吸了小半瓶透明的药液。“预防感染,”他简短地解释了一句。针尖刺入,引发轻微刺痛,“希望你不会对它产生太剧烈的反应。”
整个过程简洁有效,却处处透着一股资源匮乏下的简陋。
待青松开始收拾那几样寥寥无几的医疗用具,纪准松了一口气,目光却无法从那些器具上移开。
没有独立密封的无菌包装,没有精密的一次性注射器,消毒水也散发着一种刺鼻的气味。
这里的医疗条件,恐怕比她最坏的预估还要落后几十年。比起偏远乡村的简陋,而像是一种……整个科技层面上的断层。
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纪准下意识地抗拒着,不愿相信,可眼前这一切都在无声地佐证着那个她只在小说里听过的词汇。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好像……穿越了。
一种源于完全未知的不安攥紧了她的心脏,她不仅仅是被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更是被抛回了一个,早已被尘埃掩埋的过去。
就在这时,门帘被再次掀开。女人走了进来,她已脱去外面的风衣,只穿着利落的衬衫和马甲,更显身姿挺拔。
她先扫了一眼房间,目光落在正凑在床边的绿眼少年身上,语气不容置疑:“翠鸟,回你的岗位去。”
少年——现在纪准知道了他叫“翠鸟”——夸张地吐了下舌头,但还是立刻服从,侧身就从女人旁边钻了出去,消失在帘子后。
房间里安静下来。女人没急着开口,她拖过旁边一个用木箱和垫子勉强拼成的“椅子”,放在床边,坐了下来,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纪准脸上,带着审慎和评估的意味。
“你的衣着不像本地人。”她开口,声音自带压力,“你叫什么?来自哪里?”
“纪准。”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但第二个问题像一块巨石砸进脑海,激起剧烈的震荡。
来自哪里?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猛地立在思维的通道上,阻止任何探寻。她皱紧眉头,试图抓住那些混乱的碎片。
“呃,我……来自……”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但平日那些简单的词汇变得无比陌生,卡在喉咙里,就是无法组织成语言。
“一个有很多很高的楼的地方……还有,在地底下跑的,钢铁做的长车厢……”她徒劳地用手比划了一下。
女人的眉头渐渐蹙紧,显然无法理解这番描述。
她沉吟片刻,带着几分试探猜测:“听起来你描述的东西有点……奇怪。你或许来自秘法学城?”
纪准只是茫然地摇头。秘法学城?又一个陌生的词。
她的茫然不似作伪,这让女人眼中的疑虑更深了。纪准趁着她沉默的间隙,赶紧抛出自己的问题:“这是哪里?你们是谁?现在……是什么年份?”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你不知道?”她仔细观察着纪准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按照官方的说法,这是新历十三年。”
“新历?”纪准眼中的困惑几乎要满溢出来。
女人点了点头:“‘统一战争’结束后第十三年。”
纪准深吸了一口气,问出那个心中积压了许久的问题:“这里是,哪个国家?”
“当然是泰拉帝国。”女人的声音沉了下去,“你不是辉耀都人?”她与青松对视一眼——帝国首都的名字,这是所有帝国子民都知道的常识。
纪准再一次,轻轻摇了摇头。
女人沉默了几秒,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纪准的一无所知和来历不明显然都是极高的风险。她不再犹豫,从后腰摸出一副镣铐。金属打造,结构简单粗糙,但看起来异常结实。
女人站起身,声音带着几分冷硬:“好,纪准,不管你是谁,从哪来。现在的局势很紧张,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请你配合。”
冰冷的金属圈套上手腕的那一刻,被猜忌的不适感顿时涌上心头。但比起这些,更强烈的是认清现实的冰冷。她虚弱不堪,无处可去,反抗只会更糟。纪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镣铐内壁,评估着这个时代的工业水平。
她没有挣扎,甚至主动调整了一下手腕的位置,让镣铐不会磨破皮肤。
女人将另一端锁死在床脚一根坚固的铁棍上,看到纪准的配合,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缓和了一丝。她的语气稍稍放缓:“叫我夜莺就好。他是青松。有需要可以叫他。”她朝安静站在一旁的青松点了点头。
镣铐的链条不长,但足够纪准在床榻周边有限地活动。她艰难地挪动身体,更仔细地打量这个临时的牢房兼病房。
墙角堆着几个深色的板条箱,上面刷着的模糊字迹和图标像是某种工业编号,但已磨损得难以辨认。几根包裹着黑色橡胶的电线粗暴地堆放着,裸露的接头处只用胶布胡乱缠绕着,延伸向未知的黑暗角落。空气里,那股老旧发电机沉闷的嗡鸣始终不断,像是这个地方疲惫的心跳。
隔壁的声响变得清晰了些。滴答声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能听出是某种规律的电码。几声压低的争论传来,:“……频率不对”、“干扰太强……”、“‘灰衣狗’的频道加密又换了?”
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掀开一角。一个脑袋探了进来——那张脸和之前的翠鸟极为相似,却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沉稳。同样的年轻,眼睛是澄澈的天蓝色,宛若一掬静水,他的目光落在夜莺身上,声音略带急促:“夜莺,需要你过来一下。耳巢的监听波段有异常波动,频率不像常规巡逻队。”
“耳巢”这个词让夜莺的神色瞬间凝重,她立刻站起身,像青松递了个眼神。青松点了点头,跟着女人匆匆离去,门帘在二人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那永无止境的发电机嗡鸣压迫着耳膜。
纪准的目光在镣铐上沉沉落定。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冰冷,有些发白。
泰拉帝国、新历十三年、统一战争、辉耀都……
陌生的名词垒砌成一堵高墙,将她与熟知的一切彻底隔绝。所有这些,都在冲击着她记忆里那些闪回的现代画面。这种冲突感如此强烈,几乎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重伤下陷入了某种疯狂的精神错乱。
被囚禁,身体虚弱不堪,置身于一个充满明确敌意和未知危险的世界。连救下她的人都身份未知,无法信任。此刻,那个不断在脑海回响的“七月一号”,仿佛成了混乱中唯一的浮木。
纪准回想自己陷入黑暗前的最后印象。一个散发着冰冷白光的方形轮廓,上面的文字扭曲跳动。她隐约捕捉到一点线索:那似乎是一个极其小众的历史论坛页面,充斥着无人问津的考据和争论。
七月一号……
这个没有任何上下文却显得无比重要的日期,难道就源自那里?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意愿猛地从心底窜起,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和盘旋的恐惧。
错了。
所有的一切都错了。大错特错。
这根本不是她的世界。
她不要被困在这里,不要在这肮脏落后的角落里不明不白地腐烂。
她必须回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一定要找到回去的路。她要回到属于她的时代。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这无声的誓言,远处,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撕裂了寂静。蒸汽的喘息隆隆地穿透墙壁,烙印着一整个沉重的工业巨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