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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旧火新燃 ...

  •   在邻市化工泄漏事件现场,文熷裙像一颗被上紧了发条、投入狂风暴雨中的陀螺,整整旋转了七天。

      这七天,是踩着警戒线边缘、呼吸着混合刺鼻化学气味与消防水汽的七天;是白天追踪事故进展、深夜整理素材写稿、睡眠被压缩成零碎片段的七天;是眼睛熬得通红、喉咙被不明气体呛得发痒、却还要对着镜头保持镇定专业的七天;是心脏时刻为那片橙色区域揪紧、只有收到那个言简意赅的“嗯”或“没事”才能稍稍安定的七天。

      当事故处理终于告一段落,泄漏源被彻底控制,环境监测数据趋于稳定,王主任终于大发慈悲下达了“撤回”指令时,文熷裙感觉自己整个人已经从里到外被彻底掏空、风干,轻轻一碰就能碎成齑粉。

      回程的车上,她连一丝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像一滩融化了的冰淇淋,瘫软在后座。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城市景观,都无法唤起她任何归属的喜悦。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灯塔,清晰而执着——床。

      车子终于停在她家楼下。她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生物本能,拖着那个仿佛灌满了铅的行李箱,脚步虚浮、眼冒金星地挪进了电梯,又挪出了电梯。钥匙在锁孔里捣鼓了半天才找准位置,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灰尘和家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热泪盈眶。

      “家……”她发出一声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甩掉脚上沾满灰尘的帆布鞋,连弯腰摆放整齐的力气都欠奉。行李箱被随手推倒在玄关,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也懒得去管。身上那件出发时还显得乖巧可爱的米黄色外套,此刻早已皱巴巴,沾染了说不清的污渍和气味,被她像蜕皮一样胡乱扯下来,随手扔在了沙发上。

      她甚至没力气走去浴室进行一场彻底的清洗。只是像游魂一样飘进卫生间,用冷水胡乱泼了泼脸,刷了个牙,连护肤的步骤都彻底省略。镜子里那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油腻打绺、整个人散发着“濒死”气息的女人,她已经没有勇气多看一眼。

      此刻,她的全世界,只剩下卧室里那张柔软、温暖、能够接纳她所有疲惫和狼狈的床。

      她踉跄着扑进卧室,甚至没力气换上干净的睡衣,就直接穿着那身沾染了奔波气息的衣裤,像一枚被狂风暴雨拍打到岸边的贝壳,一头栽进了柔软的被褥之中。

      身体陷入熟悉柔软承托的那一刻,她发出了一声满足到极致的、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啊——————”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紧绷、所有的强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疲惫,如同积累了七天七夜的黑色潮水,以排山倒海之势,瞬间将她彻底淹没。那不是普通的困倦,那是一种从骨骼缝隙里渗出来的酸软,从神经末梢蔓延开的麻痹,从灵魂深处涌上的、对休眠最原始最强烈的渴望。

      她甚至来不及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也来不及拉过被子好好盖上。只是本能地蜷缩起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的、伤痕累累的小动物,将脸深深埋进带着阳光味道或许是临走前晒过的枕头里。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迅速飘远、下沉。

      外界的一切声音——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楼上邻居隐约的脚步声、甚至自己那还未完全平复的、微弱的心跳声——都迅速模糊、淡化,最终归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寂静。

      她睡得太沉了,沉得像陷入了沼泽,像回归了母体。

      没有梦。
      没有思考。
      甚至连翻身都没有。

      只是纯粹地、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付给了这场迟到太久、也渴望太久的沉睡。

      时间失去了意义。阳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又悄悄退去,她毫无知觉。手机在客厅包里不知疲倦地震动了几次,大概是何洁情或者台里同事,她也完全听不见。

      她就像一台电量彻底耗尽的精密仪器,终于被连接上了强大的充电源,正在进行一场漫长而深入的、修复一切的休眠。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睡得仿佛要把过去七天透支的所有精力、所有睡眠,连本带利地讨要回来。
      睡得几乎要与身下这张床融为一体,成为房间里一个安静的、呼吸绵长的摆设。

      直到窗外的天空再次泛起墨色,霓虹灯次第亮起,她才在一种极度满足的、懒洋洋的舒适感中,极其缓慢地、像海底植物般,一点点地恢复了微弱的意识。

      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细缝。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昏暗的光线。
      身体像是被重组过,沉重,却不再酸痛,而是一种慵懒的、不想动弹的绵软。

      她眨了眨眼,花了足足一分钟,才确认自己真的回来了,真的躺在自己的床上,真的……睡了一个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觉。

      喉咙干得发紧,胃里也空得发慌。

      但她依然不想动。

      只是像只慵懒的猫,在被窝里极其缓慢地伸展了一下蜷缩得太久的四肢,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嘤咛。

      然后,把脸在柔软的枕头上蹭了蹭,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傻乎乎的弧度。

      补觉。
      这才是人生最极致的享受,是奔波劳碌后最神圣的仪式,是打工人能够给予自己最慷慨的犒赏。

      至于那些还没整理的报告、没回复的信息、没清洗的行李箱……都暂且退散吧。

      此刻,她的王国,就是这张床。
      她的使命,就是继续沉沦在这片温暖与安宁里。

      除夕夜的市中心广场,仿佛一个巨大而喧嚣的、等待着被点燃的梦境。寒风凛冽,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浓烈年味和人群沸腾的暖意。文熷裙裹着一件厚实的白色羽绒服,帽子边缘那圈蓬松柔软的绒毛衬得她那张本就小巧的脸愈发显得稚气未脱,被现场各种大功率设备照射灯一晃,鼻尖和脸颊都冻得泛着微微的红,像上了层淡淡的胭脂。

      她刚刚结束了一场接近一个小时的户外广播直播,嗓音因持续不断地、情绪饱满地解说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喉咙也有些发干。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自己通过电台信号传遍城市角落的声音,还有那通过监听耳机传来的、烟花升空爆裂的轰鸣。

      “好啦!裙裙,直播信号切回去了!完美收工!”年轻的助手小姑娘收起设备,笑嘻嘻地凑过来,拍了拍文熷裙的胳膊,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欢快,“你也累坏了吧?赶紧……”

      助手的话音未落,目光却忽然越过文熷裙的肩膀,定在了她身后某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闪烁着一种文熷裙极其熟悉的、类似于何洁情发现八卦时的兴奋光芒。

      文熷裙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然后,她整个人便愣在了原地,仿佛被除夕夜的寒风吹凝固了。

      就在几步开外,人群熙攘的间隙里,一个穿着深蓝色消防作训服、外面套着反光背心的高大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似乎也是刚刚结束执勤任务,头盔夹在臂弯里,露出线条利落的短发和光洁的额头。广场四周璀璨的景观灯和巨型屏幕闪烁的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那份独有的冷峻和沉静。

      是明橧邺。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站了多久?她刚才全神贯注于直播,完全没有察觉。

      他就那样站着,周围是喧闹的人潮、是准备跨年的喜悦、是流动的光河,而他像一块沉稳的礁石,目光穿透所有浮光掠影,精准地、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

      文熷裙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比刚才直播时还要剧烈。羽绒服下的身体微微发热,脸颊上的红晕似乎也更明显了些,幸好有寒冷的天气可以作为完美的掩饰。

      “明……”她张了张嘴,那个名字在喉咙里滚了滚,却因为突如其来的紧张和羞涩,没能立刻喊出来。

      助手小姑娘显然已经凭借某种敏锐的“雷达”识别出了来人的身份,她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我懂我都懂”意味的笑容,非常善解人意地、甚至有点过于积极地开口:

      “哎呀!裙裙,是朋友来找你了吧?太好了!正好直播也结束了,你们聊!你们慢慢叙旧!不用管我!”她语速飞快,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利落地收拾剩下的器材,一股脑儿背在自己身上,“这些设备我一个人拿回台里报道完全没问题!真的!一点都不重!你放心吧!好好玩!除夕夜快乐哦!”

      说完,根本不给文熷裙任何拒绝或反应的机会,冲她挤了挤眼睛,又对着明橧邺的方向友好地点点头,然后就像一只灵活的小鹿,转身蹦跳着、几乎是“逃离”了现场,迅速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文熷裙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句“我们一起回去”卡在喉咙里。这助手……也太“懂事”了点吧?!

      这下,原地只剩下她和明橧邺两个人了。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周围的喧嚣仿佛自动褪去,形成一个小小的、只属于他俩的真空地带。

      文熷裙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里一片滚烫。她抬起眼,看向已经迈步走近的明橧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点:“你……你怎么在这儿?也……执勤?”

      明橧邺在她面前站定,他实在太高,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他身上带着户外的寒气,还有一股极淡的、属于消防车金属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踏实感。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她因为直播而略显疲惫、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上,“消防前置备勤,刚结束。”

      他的声音依旧是偏低的,带着一丝沙哑,在这寒冷的除夕夜,像一块被体温熨帖过的温玉。

      “哦……这样啊。”文熷裙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羽绒服的拉链头,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寻找下一个话题,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紧张和莫名的欢喜。她只好没话找话,“那个……今天的烟花,还挺好看的哈……” 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话题找得真是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明橧邺似乎并不觉得她的话无聊,他抬眸,望向广场中央那片刚刚沉寂下来、仿佛在积蓄力量准备下一轮绽放的夜空,侧脸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他又是一个单音节,但顿了顿,却罕见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笃定,“你解说得更好。”

      文熷裙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方糖的温水,甜意丝丝缕缕地荡漾开来。他……听了她的直播?还……夸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涩和喜悦涌上心头,让她忍不住低下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脚下穿着雪地靴的脚尖,悄悄在冰冷的地面上碾了碾。

      “就……本职工作嘛。”她小声嘟囔,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就在这时,广场上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充满期待的倒计时声浪:

      “十!”
      “九!”
      “八!”

      是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最后的、也是最盛大的一轮烟花表演就要开始了!

      汹涌的人潮向着最佳观景区域涌动,文熷裙猝不及防,被旁边一个激动往前挤的年轻人撞了一下肩膀,脚下踉跄着向后跌去!

      “啊!”

      她短促地惊呼一声,以为自己要狼狈地摔倒在地。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那手掌很大,几乎能完全圈住她纤细的小臂,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依然能感受到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和灼热的体温。

      是明橧邺。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迅捷而可靠。扶住她之后,并没有立刻松开,而是手臂微微用力,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一下,用一个半护着的姿势,将她与拥挤的人潮隔开。

      文熷裙整个人都僵住了,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臂上。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顺着血液流遍全身,脸颊烫得几乎要冒热气。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寒夜的味道,将她牢牢地包裹住。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第一簇巨大的、金色的烟花伴随着新年的钟声,猛地蹿上漆黑的夜空,在最顶点轰然炸开!像一把骤然撑开的、无比绚烂的巨伞,流光溢彩,几乎照亮了整个天际!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无数姹紫嫣红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升空,在空中编织出一场盛大而迷离的幻梦。隆隆的声响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可文熷裙却几乎无法分神去欣赏这近在咫尺的璀璨。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身边这个男人占据。

      他依然扶着她的手臂,站在她身侧,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他们并肩站立,仰头望着被烟火照得恍如白昼的夜空。流光溢彩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深邃的眼底,也仿佛倒映着这世间最灿烂的星火。

      在烟花的轰鸣和人群的欢呼声中,文熷裙却奇异地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远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这片被光影笼罩的天地间。

      她偷偷地、极其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冷硬却迷人的侧脸轮廓。

      忽然,明橧邺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注视,毫无预兆地低下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骤然交汇。

      隔着漫天纷繁落下的光雨,隔着震耳欲聋的喧嚣,隔着十年懵懂暗恋与重逢后的小心翼翼。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古井无波,那深黑色的眼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着,像是克制,又像是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

      文熷裙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

      他看着她,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烟花还在不停歇地绽放,将他的眼眸映照得如同最珍贵的宝石。

      然后,文熷裙看见,他那张总是紧抿着的、显得过分冷淡的薄唇,竟然……极其缓慢地、有些生硬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笑了?

      虽然那笑容浅淡得几乎看不见,转瞬即逝,很快就湮没在他重新抬眸望向夜空的动作里。

      但文熷裙确信自己看见了!

      那一刻,仿佛有万千朵烟花,同时在她心底炸开,比夜空中的任何一朵都要绚烂,都要明亮,将她整个灵魂都照得透亮。

      她猛地转回头,也假装看向夜空,嘴角却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傻气的笑容,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新年的钟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寒冷的空气里,他手掌的温度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手臂上。

      漫天华彩之下,她偷偷地、一点点地,将身体往他那边,靠得更近了一些。

      这个除夕,这场烟花,因他而在,成为了她生命中最特别、最滚烫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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