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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火新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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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文熷裙是顶着两个更加明显的黑眼圈,但嘴角却噙着一丝压不住的、傻乎乎的笑意踏进电视台大门的。昨晚那通电话,尤其是最后那句低沉的“晚安,文熷裙”,像在她心窝里注入了温热的蜂蜜,甜得她一夜翻来覆去,睡得迷迷糊糊却又精神亢奋。
她甚至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给自己冲了杯浓度超标的咖啡,准备迎接王主任可能的新一轮摧残。
然而,办公室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她刚在自己的工位坐下,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一个略显尖锐、带着刻意拔高音调的女声就从斜后方响了起来:
“哟,我们的大功臣来了啊?”
文熷裙回头,看见林薇——台里另一位资历稍浅,但向来以“上进心强”(或者说,争强好胜)著称的女记者——正抱臂倚在隔断板上,脸上挂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今天妆容格外精致,穿着也比平时更正式几分。
“林记者,早啊。”文熷裙心里打了个突,面上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她跟林薇关系一向只是点头之交,甚至隐隐有些竞争的味道,但如此明显的带刺开场白,还是头一遭。
“早什么呀,”林薇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晃过来,指甲涂着鲜红甲油的手指“哒哒”地敲在文熷裙的办公桌隔板上,“比不上文大记者你‘早’啊。昨晚……哦不,是前晚那场火灾报道,搞得轰轰烈烈,连主任都在早会上点名表扬了呢,说‘现场感强’,‘抓住了关键英雄镜头’。”
她特意加重了“英雄镜头”几个字,眼神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文熷裙皱了皱眉,心里那点旖旎甜腻的感觉瞬间被搅散了大半。她不太喜欢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只是本职工作,碰巧在现场而已。”
“碰巧?”林薇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同事捕捉到,“那可真是太‘碰巧’了。我听说……文记者不仅‘碰巧’拍到了最惊险的救援画面,还‘碰巧’跟那位英勇的消防员……是老同学?啧啧,这缘分,真是不浅呐。难怪能拿到独家视角,这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我们这些外人可羡慕不来。”
这番话夹枪带棒,暗示意味极浓,几乎是在明指文熷裙利用私人关系获取新闻资源,甚至可能……报道有失偏颇?
文熷裙的脸色沉了下来。她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显示着她正在上升的怒气值:“林记者,请你注意措辞。我的报道是基于事实,没有任何私人情感掺杂。至于我和谁认识,那是我的私事,与工作无关。”
“私事?”林薇挑眉,声音又扬高了一些,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哦——原来是‘私事’啊。那看来昨晚一下班就急匆匆跟人去吃饭,也是‘私事’咯?文记者这公私分明,把握得可真是恰到好处呢。”
文熷裙心头火起!她怎么会知道昨晚吃饭的事?!是了,红姐……红姐那个大嘴巴!虽然可能不是恶意,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被对方带偏节奏:“我和朋友吃饭,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林记者如果对我的工作有疑问,可以直接看成品报道,或者向主任反映。在这里进行无端的猜测和人身攻击,似乎并不专业。”
“你!”林薇被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又换上那副假笑,“我怎么敢质疑文大记者的专业性呢?不过是好奇,多问两句罢了。毕竟……咱们台里最近有个关于消防系统的深度专题策划,正在找负责人呢。文记者有这么好的‘资源’和‘切入点’,看来这个重任,是非你莫属了?可要好好利用你的‘优势’啊,别辜负了主任的‘期待’。”
她故意把“资源”、“切入点”、“优势”这几个词咬得极重,眼神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说完,也不等文熷裙回应,冷哼一声,扭着腰肢转身走了,留下一阵浓郁的香水味。
文熷裙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感觉像生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林薇这番话,看似捧杀,实则恶毒。一方面坐实了她靠“私人关系”获取新闻的嫌疑,另一方面,又把那个消防专题像烫手山芋一样扔到她怀里——做好了,是应该的,谁让你“有资源”?做不好,或者但凡和明橧邺有一丝一毫的牵连,那就是假公济私,职业操守有问题!
这根本就是个进退两难的陷阱!
周围的同事虽然没人明着附和,但各种含义不明的目光——探究的、同情的、看戏的、甚至幸灾乐祸的——像细密的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刚才那点因为明橧邺而带来的好心情,此刻已经被破坏殆尽,只剩下满腔的憋闷和委屈。
她重新坐下,盯着电脑屏幕上冰冷的蓝光,手指紧紧攥着咖啡杯,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响了。是王主任。
“文熷裙!来我办公室一趟!”语气听不出喜怒。
文熷裙心里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专业,起身走向主任办公室。
推门进去,王主任正端着保温杯喝茶,看到她,抬了抬眼皮。
“坐。”
文熷裙依言坐下,心里七上八下。
“火灾的后续跟进做得不错,舆情反响很好。”王主任开门见山,先肯定了工作,但话锋随即一转,“不过,我刚才也听说了点事情。”
文熷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和那个救人的消防员……认识?”王主任放下保温杯,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文熷裙知道瞒不住,也没想瞒,坦然承认:“是,高中同学。很多年没联系了,前天火灾现场才偶然遇到。”
“嗯。”王主任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手指敲着桌面,“林薇刚才跟我提了一下,觉得你可以利用这个关系,深入做一下消防系统的专题。你觉得呢?”
文熷裙心里把林薇骂了千百遍,面上却只能保持冷静:“主任,我认为新闻报道应该保持客观中立。如果由我来做这个专题,尤其涉及到……认识的人,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质疑,对报道的公信力没有好处。我建议还是由其他更合适的同事负责。”
王主任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有点让人捉摸不透:“小文啊,你考虑得很周全。不过呢,有时候,‘熟人’也确实能提供一些不一样的视角和切入点。这样吧,这个专题你先做着前期资料收集和可行性评估,不要有太大压力。至于后续要不要深入,怎么做,我们再讨论。记住,把握好分寸,专业第一。”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文熷裙感觉更加疲惫了。王主任的话看似通情达理,实则把皮球又踢了回来,还给她套上了一个“把握分寸”的紧箍咒。
她回到工位,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心里五味杂陈。
明明只是偶然的重逢,明明只是心底悄悄复苏的一点悸动,却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职场倾轧和是非之中。她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明橧邺知道她因为他的缘故,在单位被人这样针对和议论,会怎么想?
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会感到困扰吗?还是会……觉得她带来了麻烦?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委屈涌上心头。她点开手机,看着那个昨晚才通过电话的名字,指尖悬停许久,最终还是黯然地锁上了屏幕。
此刻的她,突然没有了昨晚那种迫不及待想要分享和联系的勇气。
成年人的世界,果然没有那么多的轻松和浪漫。刚刚萌芽的、脆弱的感情幼苗,似乎转眼就要面对现实风雨的吹打。
那应该是高三某个沉闷的下午,连空气都仿佛被无数张试卷和参考书的油墨味浸透,变得粘稠而压抑。刚刚结束的数学模拟考,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将文熷裙心里那点可怜的信心冻得粉碎。
她记得自己攥着那张画满了刺眼红叉、分数低得让她无地自容的卷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喧嚣的教室。她需要一個角落,一個可以让她暂时卸下所有伪装和坚强,允许自己脆弱一下的地方。
最终,她躲到了实验楼后面那处几乎无人经过的、背阴的楼梯拐角。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老旧窗框发出的细微呜咽,以及她自己极力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
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滚烫地灼烧着皮肤。不是因为仅仅一次考试的失利,而是积压了太久的压力、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种“为什么我明明很努力了却还是不行”的委屈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全面决堤。湿意浸透了校服袖子的布料,黏腻地贴在脸上,很不舒服,但她顾不上了。
就在她哭得肩膀微微颤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面前不远的地方。
没有脚步声预警,没有刻意的咳嗽清嗓,他就那样出现了,像一棵突然生长出来的、沉默的树,挡住了从楼梯缝隙透过来的一点微弱光线,在她蜷缩的身影上投下一片带着体温的阴影。
文熷裙哭得有点头晕眼花,先是看到了一双洗得有些发白、但非常干净的蓝色运动鞋,然后是笔直的、属于男生的校服裤腿。
她心里猛地一咯噔,一种被抓包的羞窘和慌乱瞬间盖过了悲伤。她慌忙用手背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动作仓促又狼狈,希望自己此刻看起来不要太过糟糕——尽管她知道,一个躲在这里哭鼻子的女生,怎么样都跟“好看”不沾边。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呼吸,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怯怯的意味,从臂弯里抬起哭得红肿、湿漉漉的眼睛,向上望去。
逆着光,她首先看到的是少年清瘦却已然挺拔的身形,普通的蓝白色校服穿在他身上,莫名有种清冽利落的感觉。再往上,是线条流畅的下颌,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撞进了一双深黑色的、此刻正低垂着,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眸里。
是明橧邺。
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几乎从不和女生说话,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明橧邺。
文熷裙的大脑“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哭泣、所有的委屈,在看清来人的这一刹那,全都吓得飞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几乎让她无地自容的羞赧和心脏失控般的狂跳。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看到她哭了?看了多久?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子里炸开,让她完全丧失了反应能力,只是呆呆地、仰着那张哭得像只花猫似的脸,怔怔地看着他。
明橧邺就那样站着,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既没有好奇,也没有不耐烦,更没有丝毫的嘲弄。他的眼神很静,像秋日深潭的水,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她尚未平复的、细微的抽噎声。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是处于变声期末尾特有的、带着一点微哑的低沉,没有任何起伏,简单地抛过来三个字:
“哭什么?”
没有任何前缀,没有客套的“你还好吗”,也没有敷衍的“别哭了”,就这么直接地、甚至听起来有点生硬地问她——哭什么?
文熷裙被他这过于直接的问法弄得又是一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没什么情绪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有某种魔力,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所有的烦恼和委屈——
因为考得太差了。
因为压力好大。
因为害怕让父母失望。
因为……因为你就在这里,而我却这么糟糕。
可是,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怎么能说?在她偷偷喜欢了那么久的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无能?这比考试不及格本身更让她难以承受。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仿佛那样就能藏起自己所有的窘迫和那点隐秘的心思。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头发丝随着动作黏在湿漉漉的脸颊上,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哭过后的鼻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
“没……没什么。”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说服力,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力的掩饰。
说完,她就后悔了。她是不是应该找个借口?比如眼睛进沙子了?或者身体不舒服?任何理由都比这句苍白的“没什么”要好。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尖都在发烫,根本不敢再抬头看他。
明橧邺似乎并没有追问的打算。听到她的回答,他依旧是沉默的。
文熷裙低着头,能看到他那双蓝色运动鞋没有立刻离开。他就那样在她面前又站了几秒钟。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让她如坐针毡,却又隐隐期盼着,他会不会再说点什么?
然后,她看到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递过来一样东西——是一包干净的、没有拆封过的纸巾,纯白色的包装,看起来和他的人一样简洁。
那只手在她眼前停顿了一瞬,见她没有反应,便轻轻将纸巾放在了了她蜷缩的膝盖旁边,触感微凉。
做完这个动作,那只手便收了回去。接着,她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那抹蓝色的裤腿和白色的运动鞋从她的视野里慢慢移开,远去。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口,文熷裙才仿佛被解除了定身咒一般,猛地抬起头。角落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包白色的纸巾,安静地躺在她身边,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慰藉。
她怔怔地看着那包纸巾,心脏后知后觉地、更加剧烈地跳动起来,混合着未散的委屈、巨大的羞窘,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甜的悸动。
他什么也没多问,什么也没多说。
他只是看到了她的狼狈,然后,留下了一包纸巾。
文熷裙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包纸巾,拆开,抽出一张,慢慢地擦着脸上狼藉的泪痕。纸巾带着一股极淡的、清爽的气息,有点像薄荷,又有点像阳光晒过的味道。
那天下午,她在那个角落里又坐了很久。哭是不再哭了,但心里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又一圈,久久无法平静的涟漪。
那包普通的纸巾,她后来一直没舍得用完。剩下的半包,被她偷偷藏在了书包最里面的夹层,像一个见不得光的、甜蜜的秘密。
十年过去了。
她早已记不清那次考试具体考了多少分,也记不清后来是如何鼓起勇气回到教室的。
但她永远记得那个逆光站立的清瘦身影,记得那双安静深邃的眼睛,记得那句直接又生硬的“哭什么?”,还有那包带着清爽气息的、拯救了她当时所有窘迫和悲伤的纸巾。
那是她整个灰暗高三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也是她小心翼翼珍藏了十年,从未敢与人言说的、关于暗恋的,最初的信物。
文熷裙你甘心吗?
她不禁在心里问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