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火燃裙》景遇繁栀

2、旧火新燃

　　文熷裙几乎是飘进家门的。指尖还残留着被明橧邺拉过书写时的触感，那串数字像个小小的烙铁，烫在掌心，更烫在心尖。她踢掉高跟鞋，也懒得开大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抱着抱枕，忍不住又摊开手掌，盯着那模糊却意义非凡的笔迹傻笑。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海鲜粥的热气和……嗯，或许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火场和他的，混合着烟尘与汗水的气息。

　　就在她沉浸在一种微醺般的、晕乎乎的情绪里，几乎要抱着手机斟酌那第一条信息该如何下笔时——

　　“嗡——嗡嗡——嗡嗡嗡——”

　　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屏幕瞬间爆亮，冷白的光刺破了满室暖昧朦胧的遐思。屏幕上跳动着的，不是她潜意识里期盼的那个刚刚存入的、还带着体温的名字，而是冰冷又熟悉的三个大字：“王主任”。

　　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文熷裙所有的旖旎心思瞬间被炸得粉碎，心脏猛地一收缩，从云端直直坠落。她哀嚎一声，极其不情愿地、几乎是蠕动着伸出手，抓过那吵得人心烦意乱的手机。

　　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滑开接听键，声音努力挤出一点职业性的活力：“喂，王主任？”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王主任那特有的、语速快得像上了发条、永远透着火烧火燎气息的声音，背景音里还夹杂着键盘噼里啪啦和模糊的讨论声，一听就还在台里战场般的氛围里：

　　“小文！到家门口了没？没睡下吧？”根本不等她回答，王主任的话就像连珠炮一样发射过来，“今晚河西区火灾那个现场报道，你传回来的素材看了，不错，现场感很强！尤其那个消防员惊险救人的镜头，抓拍得非常好！很有冲击力！”

　　文熷裙心里刚升起一丝“难道只是表扬？”的侥幸，王主任话锋立刻一转：

　　“但是！现在有个紧急情况！火灾原因初步判断出来了，可能涉及那个老楼区的电路老化普遍隐患问题！这是个新闻深挖的点！热度正好，必须抢时间！你赶紧回来一趟！立刻！马上！”

　　文熷裙感觉自己的神经和肌肉一起发出了哀鸣。她试图挣扎一下，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主任……现在吗？都快凌晨一点了……我这才刚脱了鞋……”

　　“我知道时间晚了！但新闻不等人啊小姑娘！”王主任的语气不容置疑，“舆情发酵得快，我们必须赶在明天早间新闻前出一个深度跟进短讯！你现场跑过的，情况你最熟，回来一起开个紧急策划会，把框架拉出来，资料整合一下，还要联系几个相关部门的夜间值班电话试试看……任务重时间紧！快点啊！打车回来，台里报销！”

　　“可是主任……”文熷裙还想垂死挣扎一下，比如说说自己吸了不少烟尘喉咙痛头发懵之类的。

　　“别可是了！”王主任打断她，“我已经让小赵他们去调那个片区以往的投诉记录和城建档案了，虽然这个点估计没人，你赶紧的，就等你了！对了，顺便在路上想想，有没有从现场消防员或者居民那里了解到什么关于电路问题的零星信息？任何细节都可能有用！快点啊！”

　　“啪嗒”，根本没给她再讨价还价的机会，电话干脆利落地被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无情地响着。

　　文熷柱握着手机，僵在沙发里，足足愣了十秒钟。

　　刚才心里那头因为羞涩和喜悦而砰砰乱撞的小鹿，此刻已经被这通电话彻底撞晕了过去，四脚朝天，不省人事。

　　她哀叹一声，像一株缺水的植物般瘫软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还带着外面寒气的抱枕里，发出了一声模糊又绝望的呻吟：

　　“啊——！要不要这样啊——！我的海鲜粥余温还没散尽呢！我的电话号码还没捂热呢！我的粉红泡泡才刚刚吹起来啊——！”

　　哀嚎归哀嚎，抱怨归抱怨。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打工人特有的、混合着生无可恋和使命必达的悲壮表情。

　　“深度跟进……电路隐患……策划会……”她喃喃自语，机械地站起身。

　　行动快于思想。她几乎是凭借着社畜的本能，冲进卫生间，用冷水狠狠扑了几把脸，试图把那些翻飞的、关于某个消防员的思绪暂时冻结起来。镜子里的人，眼眶底下已经有了淡淡的青黑，头发也被风吹得有点乱，刚才那点桃花般的红晕早已被疲惫取代。

　　“打工人，打工魂……”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冲回客厅，重新套上那双刚脱下来、还没凉透的高跟鞋。脚趾抗议地挤了一下，她也顾不上了。

　　抓起扔在沙发上的包和外套，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笔记本、录音笔和充电宝——记者的行军装备一件不能少。手机……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下意识地点开通讯录，看着那个崭新的名字和号码，指尖悬停了几秒。

　　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锁屏，把手机塞进外套口袋。

　　“算了，这么晚，他可能也休息了，或者还在出任务……而且，第一条信息总不能是在出租车上匆忙发的吧，太不郑重了……”她给自己找着理由，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被更庞大的加班怨念所覆盖。

　　风风火火地冲出家门，冲进电梯，按下1楼。电梯下行时，她才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惫感袭来，小腿酸胀，眼皮发沉。

　　站在凌晨清冷寂寥的街边，寒风吹得她一个哆嗦，彻底清醒了。她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预计等候8分钟”，以及那串惊人的、深夜加价后的预估车费，文熷裙忍不住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悲愤地小声控诉：

　　“王扒皮……专挑这种时候……我的美容觉……我的约会预演……我的打车钱……还有我的明橧邺的第一条信息……全泡汤了……”

　　一辆闪着空车灯的出租车终于慢悠悠地驶来。文熷裙拉开车门钻进去，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冷气，报出电视台地址的声音都有气无力。

　　车子驶向灯火通明的电视台大楼。她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冷清的城市夜景，掌心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烫。

　　加班……真是打工人爱情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啊。她瘪瘪嘴，认命地开始在心里打腹稿，关于电路老化，关于消防安全，关于……那个穿着橙色救援服的身影。

　　第二天，电视台办公室弥漫着熬夜加班后特有的、混合着咖啡因、打印墨粉和人体疲惫的气息。文熷裙顶着两个用昂贵遮瑕膏都差点没盖住的青黑眼圈，有气无力地啜吸着今天的第一杯、也是救命的一杯特浓美式。冰凉的苦涩液体滑过喉咙，勉强激活了她几近休眠的大脑神经。

　　电脑屏幕上还开着昨晚奋战到凌晨的火灾跟进报道文档，密密麻麻的字看着有点飘。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准备强打起精神做最后校对，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旋到了她的工位旁，带着一股浓郁的香奈儿五号香水味。

　　是社交达人、办公室百事通红姐。

　　“哎哟我的裙裙宝贝儿！”红姐一巴掌拍在文熷裙不算厚实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她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瞧瞧这小脸儿煞白的，昨晚又被王扒皮……啊不是，被王主任抓壮丁熬通宵了吧？啧啧，真可怜见的。”

　　文熷裙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红姐早……没办法，突发跟进嘛。”

　　“知道你不容易。”红姐拉过旁边一把转椅，毫不客气地坐下，身体亲热地往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副“咱俩好姐妹分享秘密”的姿态，“所以姐这儿有个事儿，你得帮帮我，真的，救命了快！”

　　文熷裙茫然地眨了眨眼，还没从加班的后遗症里完全清醒：“啊？什么事啊红姐？又要我帮你代班盯热线？”

　　“不是不是！比那个重要多了！”红姐挥了挥手，精致的指甲油闪闪发光，“是这么个情况——今晚呢，我男朋友，就那个搞IT的张伟，你知道的吧？他非要拉我出去吃饭，说……说他一个好朋友刚好今天轮休，难得有空，一定要介绍我认识认识。”

　　文熷裙点点头，示意她在听，心里琢磨着这跟自己有啥关系。

　　红姐的表情变得有点纠结，甚至带上了点儿罕见的扭捏：“但是吧……你想想，他们俩大老爷们，我一个女的，往那儿一坐，尴不尴尬？尬不尬？万一他们聊什么显卡代码游戏装备的，我插得上话吗我？我不得无聊得用脚趾头抠出三室一厅啊？”

　　文熷裙似乎有点明白了，迟疑地开口：“所以……红姐你的意思是……”

　　“我的好裙裙！我的心肝宝贝甜蜜饯儿！”红姐一把抓住文熷裙的手，眼神恳切得能滴出水来，“下班陪姐一起去呗？就吃顿饭！姐请客！地方你挑……呃，人均三百以内行不？咱俩这关系，最铁了是不是？有你在我就不慌了，咱俩还能聊聊天，不至于让我一个人面对那诡异的‘两男一女’组合冷场，好不好？求求你了！帮姐这一回！”

　　文熷裙看着红姐那双写满“拜托拜托”的大眼睛，又感受了一下自己浑身散架般的酸痛和脑子里那团还没理清的、关于某个消防员的乱麻。她本能地想拒绝，只想下班立刻滚回家，瘫倒在床，然后鼓起勇气发那条编辑了删删了编辑八百遍的信息。

　　她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节：“啊……？”

　　这声“啊”充满了犹豫、疲惫和一百个不情愿。

　　红姐立刻使出了杀手锏，摇晃着她的手开始“卖惨”：“裙裙~~你不知道，张伟说他那朋友性格特别……嗯……特别那个啥，话少得可怜，跟个闷葫芦似的，我估计比咱们台门口那石狮子也活泼不到哪儿去！你说这饭可怎么吃啊？肯定吃得我胃疼！你要是不去，我可能就得现场表演一个‘优雅地昏倒’才能提前离场了！你真忍心看姐姐我受这种酷刑吗？”

　　话少得可怜？闷葫芦？

　　这几个字眼像小钩子一样，轻轻勾了一下文熷裙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沉默的、穿着橙色消防服的身影。

　　她心里那架天平开始摇晃。一边是温暖的被窝和潜在的重大情感进展，另一边是闺蜜的哀求和一顿免费的晚餐，以及一个听起来性格有点熟悉的陌生人……

　　也许……出去散散心，转换一下被工作塞满的脑子，也不错？总比一个人回家对着手机屏幕发呆强？

　　她看着红姐那副“你不答应我就立马哭给你看”的表情，终于心软了，无奈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好吧好吧……怕了你了。我去就是了。不过说好了啊，就吃饭，别到时候又拉着我们去唱K第二轮什么的，我真的会死的。”

　　“哎呦喂！太好了！救命恩人！”红姐瞬间阴转晴，笑得见牙不见眼，又是一巴掌拍在文熷裙背上，“放心！绝对就吃饭！吃完咱就撤！姐说话算话！爱你哟裙裙！”

　　红姐心愿得逞，像只快乐的花蝴蝶一样飞走了，留下文熷裙对着电脑屏幕，有点恍惚地又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她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点开那个空白的信息对话框，指尖悬停。

　　算了，反正晚上也要出去，现在发了信息，万一人家回复了，自己这边兵荒马乱加班也顾不上好好聊。等晚上吃完饭回家，安安静静地再……再发吧。

　　她给自己找好了理由，默默地把手机塞回口袋，重新看向屏幕上的火灾报道。

　　“电路老化……消防安全……”她喃喃自语，不知怎么的，耳朵尖有点微微发热。

　　完全没意识到，红姐口中那个“话少得可怜”、“闷葫芦似的”、“比石狮子还安静”的男朋友的朋友，和她掌心那串发烫的数字的主人，以及她这篇报道里隐晦歌颂的英雄，即将在几个小时后，以一种让她措手不及的方式，轰然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