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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秋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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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悄然而至,带来了初秋的微凉。
暑气尚未完全退去,但早晚的风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吹拂过城市的大街小巷,提醒着人们季节的更迭。树梢的绿叶边缘开始泛起淡淡的黄,像是被时间轻轻吻过的痕迹。
姜逸晨站在公寓的阳台上,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天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今天是9月1日,浙江理工大学开学的日子,他必须离开上海,前往杭州开始他的大学生活。
这个事实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已经习惯了每天照顾江季云,习惯了那双碧绿眼眸中偶尔流露的依赖,习惯了茉莉花香中相伴的夜晚。现在要离开,哪怕只是暂时的分离,也让他感到无比煎熬。
“阿晨。”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
姜逸晨转身,看见江季云站在客厅与阳台的交界处。他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衣,金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初秋的晨光透过玻璃门,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也更清晰地映照出他消瘦的轮廓和眼底的疲惫。
“怎么起来了?”姜逸晨快步走进室内,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又在半空中停住——江季云近来似乎又反感过度的照顾,“还早,可以多睡一会儿。”
江季云微微摇头,目光落在阳台角落里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上:“今天要走了?”
姜逸晨的心揪了一下:“嗯,下午的高铁。”他犹豫片刻,补充道,“我可以请假晚几天再去……”
“不用。”江季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学业重要。”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台上的茉莉花仍在绽放,但已经不如盛夏时繁茂,有些花瓣边缘开始卷曲发黄,如同它们的主人一样,显露出疲惫的迹象。
“我煮了粥,”姜逸晨打破沉默,“要不要喝一点?”
江季云点点头,慢慢走向餐桌。他的步伐比前几日更加缓慢,每一步都显得谨慎而费力。姜逸晨注意到他左手无意识地按在上腹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是疼痛加剧的信号。姜逸晨的心沉了下去,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为江季云盛好粥,坐在他对面。
餐桌上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触碗壁的细微声响。江季云吃得很少,只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勺子。他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近乎透明,眼下有着明显的阴影。
“到了学校……记得发个消息。”江季云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姜逸晨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我会的。每天都会。”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我周末可以回来,杭州离上海不远……”
江季云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望着碗中剩余的粥,良久才轻声说:“专心学习。”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补充道,“不必经常回来。”
这话听起来像是拒绝,但姜逸晨捕捉到了其中微妙的情绪——那不是排斥,而是一种……不忍。江季云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他的学业和生活。
这个认知让姜逸晨的心脏既酸涩又温暖。
早餐后,姜逸晨开始最后检查行李。江季云没有回卧室休息,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忙碌。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他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这个给你。”姜逸晨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江季云。
江季云接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部崭新的手机。他抬起头,眼中带着疑问。
“我的号码已经存进去了,”姜逸晨解释道,声音有些紧张,“通讯录里还有医生和急诊的电话,一键就能拨出去。我...我担心有时候我不在……”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两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江季云的手指轻轻抚过手机光滑的表面,良久,低声说:“谢谢。”他将手机放在茶几上,补充道,“太破费了。”
“不破费,”姜逸晨急忙说,“只要你平安。”
又是一阵沉默。窗外传来几声蝉鸣,嘶哑而断续,那是秋蝉最后的歌唱,带着夏日的余韵和秋日的凄凉。
“我会照顾好茉莉的,”姜逸晨突然说,像是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话题,“虽然拜托了钟点工,但我周末回来会亲自打理。还有你的药,我都分好放在床头柜的盒子里了,每天……”
“阿晨。”江季云轻声打断他,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知道。”
姜逸晨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喋喋不休。他只是太担心了,担心离开后江季云无人照顾,担心病情突然恶化,担心...那些他不敢细想的可能性。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只是……”
“我知道。”江季云重复道,声音比刚才更加柔和。他微微向后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惫。
姜逸晨注意到他的呼吸比平时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立刻紧张起来:“是不是又疼了?药……”
“没事,”江季云打断他,仍然闭着眼睛,“只是有点累。”
但姜逸晨能看出那不仅仅是疲劳。他熟悉江季云疼痛时的每一个细微表现——紧绷的嘴角,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那过于用力的呼吸。
他起身去拿药和水,这次江季云没有拒绝。服药后,他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但脸色依然苍白得令人心惊。
“去床上休息吧,”姜逸晨轻声建议,“我陪你。”
江季云摇摇头:“就坐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姜逸晨脸上,“你什么时候出发?”
“还有几个小时。”姜逸晨在他身边坐下,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足够近以示关心,又不会近到让江季云感到压迫。
阳光在室内缓慢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窗外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更衬得室内的寂静格外沉重。
“杭州……”江季云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是个好地方。”
姜逸晨有些惊讶。江季云很少主动提起与自身无关的话题。
“你去过?”他试探着问。
江季云微微点头,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看很远的地方:“很久以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西湖的秋天……很美。”
姜逸晨的心跳微微加速。这是江季云第一次与他分享过去的记忆,尽管只是只言片语。
“等你……好些了,”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是一个空洞的承诺,两人都心知肚明。江季云的病情不会“好些”,只会不断恶化。西湖的秋天,对他们而言,很可能永远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想象。
江季云没有回应这个提议,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短暂而脆弱,如同秋日阳光中转瞬即逝的涟漪。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姜逸晨的手机响起,是预定的去高铁站的专车司机打来的电话。
“我该走了。”姜逸晨站起身,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舍。
江季云点点头,也慢慢站起来。他的动作有些吃力,但拒绝了姜逸晨的搀扶。
走到门口,姜逸晨转身看着江季云。金发碧眼的青年站在玄关的阴影中,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脊背依然挺直,保持着最后的尊严与骄傲。
“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姜逸晨承诺道,“随时可以找我,任何时间。”
江季云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冲动之下,姜逸晨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江季云。他的动作极其小心,仿佛拥抱一件易碎的珍宝。他感觉到江季云的身体瞬间僵硬,但没有推开他。
“照顾好自己,阿季。”姜逸晨在他耳边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江季云没有回应,但姜逸晨感觉到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拥抱短暂而克制。分开时,姜逸晨注意到江季云的耳尖微微泛红,苍白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走吧,”江季云轻声说,“别误了车。”
姜逸晨点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关上门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但又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去高铁站的路上,姜逸晨一直盯着手机,期待着江季云的消息,但屏幕始终黑暗。他知道江季云不会主动联系他——那不是他的风格。
杭州的校园生活与上海截然不同。新的环境,新的面孔,新的课程...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但姜逸晨的心却留在了上海的那间公寓里。
他履行承诺,每天给江季云打电话。大多数时候,江季云接得很快,但通话总是简短而克制。
“今天怎么样?”
“还好。”
“按时吃药了吗?”
“嗯。”
“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
这样的对话每天重复,姜逸晨却能从中听出细微的变化。江季云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有时会中途停顿,像是需要积蓄力量才能继续说话。通话时间也越来越短,常常几分钟后就以“累了”为结束。
第一个周末,姜逸晨迫不及待地返回上海。推开公寓门时,茉莉花的香气扑面而来,但其中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江季云坐在阳台的躺椅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金发在午后的阳光下如同熔金般闪耀,但脸色却苍白得令人心惊。他比一周前又瘦了些,手腕的骨节更加突出,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姜逸晨放轻脚步,但还是惊动了他。江季云睁开眼睛,碧绿的眸子在阳光下如同透明的玻璃,带着一丝朦胧的睡意。
“回来了?”他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加虚弱。
姜逸晨点点头,在他身边蹲下:“怎么样?这几天……”
“还好。”江季云打断他,试图坐直身体,但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姜逸晨注意到茶几上的药盒——里面的药片比他离开时少得多,这意味着江季云的疼痛发作得更加频繁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姜逸晨的声音带着心疼和责备,“我可以早点回来……”
“没必要。”江季云轻声说,目光投向阳台上的茉莉,“花开得很好。”
姜逸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茉莉确实依然绽放,但已经不如往日繁茂,有些枝叶开始枯黄。如同它们的主人一样,正在悄然走向衰败。
那天下午,姜逸晨精心准备了一顿晚餐,但江季云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他的食欲明显减退,连最清淡的食物也难以咽下。
“再吃一点吧,”姜逸晨劝道,“你太瘦了。”
江季云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按着上腹部:“饱了。”
夜幕降临时,疼痛如期而至。姜逸晨看着江季云蜷缩在床上,冷汗浸湿了睡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所能做的只有递上药片和温水,轻轻按摩他冰凉的手腕,用无力的言语试图给予安慰。
“没事……一会儿就好。”江季云反而安慰他,声音因疼痛而断断续续。
这句话让姜逸晨的眼眶发热。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分担一些痛苦,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周日晚上,姜逸晨不得不返回杭州。告别比上一次更加艰难,因为他亲眼看到了江季云状况的恶化。
“下周末我就回来,”他承诺道,“周五一放学就回来。”
江季云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但在他转身离开时,姜逸晨听见他极轻地说:“路上小心。”
这句话简单无比,却让姜逸晨的心脏微微颤动。这是江季云罕见的主动关心。
回到杭州后,姜逸晨的生活分成两个部分:表面的校园生活和真实的情感生活。在同学面前,他努力表现得像个普通的大学生,参加课程、社团活动,与室友闲聊。但内心深处,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上海的江季云,手机从不离身,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消息或电话。
加密文件夹里的照片仍在增加,但大多是江季云沉睡时的侧脸,或是视频通话的截图。姜逸晨注意到,江季云越来越频繁地闭着眼睛与他通话,仿佛连保持清醒都变得困难。
九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姜逸晨被手机震动惊醒。屏幕上显示着“阿季”的名字,时间指向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他的心猛地一跳,立刻接通电话:“阿季?怎么了?”
电话那头只有急促而艰难的呼吸声,持续了十几秒,才传来江季云虚弱的声音:“没事。”
“你肯定有事,”姜逸晨坐起身,声音因紧张而绷紧,“告诉我,怎么了?”
“只是有点喘不过气。”江季云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是挤出来的,“现在好点了……”
姜逸晨的心沉了下去。这是新的症状,意味着病情可能已经影响到呼吸系统。
“叫救护车,”他立刻说,“我现在就叫上海的急救……”
“不……”江季云打断他,语气意外地坚决,“不要。”
“可是……”
“过会儿,就好了,”江季云的声音稍微平稳了一些,但依然虚弱,“只是……想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姜逸晨明白了。江季云打电话不是因为需要帮助,而是需要陪伴,需要有人帮他度过这个难熬的时刻。
“那我陪你说话,”姜逸晨轻声说,“想听什么?我可以读书给你听。”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传来极轻的“嗯”。
姜逸晨打开床头灯,随手拿起一本诗集,开始轻声朗读。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通过电波传送到上海的公寓,陪伴着那个正在与疼痛和呼吸困难抗争的人。
读了几首诗后,姜逸晨注意到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
“好点了吗?”他轻声问。
“嗯。”江季云的声音依然虚弱,但不再断断续续,“谢谢。”
“睡不着的话,我可以继续读。”
“不用了……”江季云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也休息吧……”
这个罕见的关心让姜逸晨的心柔软了一下:“我不困,再陪你一会儿。”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江季云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姜逸晨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直到听见他极轻地说:“杭州……怎么样?”
姜逸晨有些惊讶。江季云很少主动询问他的生活。
“还不错,”他回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课程比想象中有趣。西湖很美,就是游客太多。”
“嗯……”江季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秋天,是最好的季节。”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姜逸晨再次说出这个空洞的承诺,尽管知道可能性渺茫,“可以划船,看落日。”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姜逸晨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轻声告别时,却听到江季云极轻地说:“好……”
这个简单的字像一颗石子投入姜逸晨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握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生怕打破这脆弱的时刻。
最终,是江季云的呼吸声告诉他,对方真的睡着了。姜逸晨没有挂断电话,而是将手机放在枕边,听着那微弱而规律的呼吸声,仿佛这样就能离江季云近一些。
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无论距离多远,他的心始终与那个金发碧眼、正在缓慢消逝的人紧密相连。秋蝉仍在窗外嘶鸣,歌唱着生命最后的辉煌,而他也将陪伴江季云,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秋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