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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秋雨梧桐 ...

  •   九月下旬,秋意渐浓。

      杭州的校园里,梧桐树叶开始染上金黄,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提早告别枝头,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悄然落地。天空变得高远而清澈,阳光不再炙热,而是带着一种温柔的暖意。

      但对姜逸晨而言,这个秋天只剩下煎熬和牵挂。

      课程比想象中繁重,大学生活并没有给予他太多自由往返上海的空间。他只能将周末压缩再压缩,周五下课后立即赶往高铁站,周日晚上又不得不匆匆返程。每次离别都像一场小小的死亡,看着江季云一次比一次虚弱,他却无能为力。

      这个周五,姜逸晨提前结束了下午的课程。天空阴沉沉的,乌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湿润气息。他买了最早一班去上海的车票,一路上心神不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车窗。

      江季云最近在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通话时间也越来越短。有时姜逸晨晚上打过去,只能听到模糊的应答声,仿佛江季云连拿起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

      高铁驶入上海站时,天空开始飘雨。不是夏日豪爽的倾盆大雨,而是秋日特有的绵绵细雨,细密而持久,带着沁人的凉意。姜逸晨没有带伞,冒雨冲出车站,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公寓。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药味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公寓里异常安静,只有雨滴敲打窗户的细微声响。姜逸晨的心猛地一沉。

      “阿季?”他轻声呼唤,放下行李,快步走向卧室。

      江季云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金发散乱地铺在枕头上,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的呼吸很浅,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生命力的精致人偶。

      姜逸晨屏住呼吸,轻轻在床边坐下。他注意到床头柜上的药盒几乎全空了,水杯里的水已经见底。一碗看上去已经冷了很久的粥放在不远处,几乎没被动过。

      “阿季?”他又唤了一声,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

      江季云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碧绿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朦胧而遥远,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姜逸晨。

      “阿晨……”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微笑,却显得无力而脆弱。

      姜逸晨的心揪紧了:“怎么不吃东西?药也没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季云轻轻摇头,闭上眼睛,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胸口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姜逸晨立刻意识到他在忍受疼痛。他翻找药柜,发现止痛药已经用完,连备用的也没有了。

      “我这就去买药,”姜逸晨急忙起身,“很快回来。”

      一只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江季云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恳求。

      “雨大……”他喘息着说,“别去……”

      姜逸晨蹲下身,握住江季云冰凉的手:“没关系,我很快回来。你先休息一会儿。”

      但江季云没有松开手,反而稍稍收紧手指:“陪我一会……”

      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有千斤重,压得姜逸晨无法移动。他从未听过江季云用这种语气说话——不再是平时的疏离和克制,而是带着真实的脆弱和需要。

      “好,”姜逸晨重新坐下,轻轻抚开江季云额前的碎发,“我不走。”

      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窗,形成一种单调而催眠的节奏。姜逸晨去打来温水,小心地喂江季云喝下,又用湿毛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轻柔,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什么时候……开始的?”姜逸晨轻声问,指江季云状况的恶化。

      江季云闭着眼睛,良久才回答:“前几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轻微的喘息,“下雨就难受……”

      姜逸晨想起医生说过,天气变化会对晚期癌症患者产生很大影响。潮湿和阴冷会加剧疼痛感,使症状更加难以控制。

      “我该早点回来的,”姜逸晨自责地说,“不该等到周末……”

      江季云轻轻摇头,没有说什么。但他的手指依然轻轻抓着姜逸晨的衣角,仿佛这是他与现实世界唯一的连接。

      雨持续下着,天色越来越暗。姜逸晨开了盏小夜灯,昏黄的光线在房间里投下温暖的阴影。他坐在床边,轻声讲述着杭州的见闻——西湖的秋色,校园里的银杏树,有趣的课程……

      江季云安静地听着,偶尔眨一下眼睛表示他在听。他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

      “等你感觉好一点,”姜逸晨说着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承诺,“我们可以去杭州看看。西湖的秋天很美,你会喜欢的……”

      江季云没有回应这个显然不切实际的提议,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包含着太多的无奈和认命,让姜逸晨的心脏一阵抽痛。

      傍晚时分,雨势稍歇。姜逸晨趁着这个间隙跑去药店,买了止痛药和一些营养补充剂。回来时,他发现江季云试图自己下床,却无力地跌坐在床边。

      “怎么了?”姜逸晨急忙上前扶住他,“需要什么告诉我就是了。”

      江季云摇摇头,声音微弱:“卫生间……”

      姜逸晨小心地扶着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守在外面等待。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水流声,持续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当江季云出来时,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上还残留着未擦干净的水渍。

      “还好吗?”姜逸晨担忧地问,注意到江季云的手在微微发抖。

      江季云点点头,但借力在姜逸晨身上的重量暴露了他的虚弱。姜逸晨几乎半抱着将他扶回床上,感觉到手下身体的消瘦和脆弱。

      服药后,江季云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他靠在枕头上,目光投向窗外。雨又开始下了,绵绵不绝,敲打着玻璃窗。

      “梧桐。”江季云突然轻声说,“叶子该黄了……”

      姜逸晨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在说公寓楼下那排梧桐树。每年秋天,那些叶子会变得金黄,在秋雨中格外美丽,也格外凄凉。

      “嗯,已经开始变黄了,”姜逸晨回答,“雨中的样子很美,但也让人有点伤感。”

      江季云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然望着窗外,仿佛能穿透窗帘看到外面的景象。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脆弱。

      “小时候……”江季云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喜欢踩落叶听那声音……”

      姜逸晨屏住呼吸,不敢打断这罕见的分享。江季云几乎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尤其是童年时光。

      “母亲会骂……”江季云继续说,嘴角有一丝极淡的笑意,“说会把鞋子弄脏……”

      那笑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哀伤。姜逸晨知道,江季云口中的“母亲”是姜夫人,那个现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养母。

      “等你好些,”姜逸晨轻声说,“我们可以去踩落叶。我陪你。”

      江季云转过头来看他,碧绿的眼眸在灯光下如同深潭,映照着姜逸晨的身影。良久,他极轻地说:“好。”

      这个简单的回应让姜逸晨的心脏既温暖又疼痛。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承诺,但此刻他愿意相信可能性存在。

      夜深了,雨声依旧不绝。姜逸晨在床边打了地铺,坚持要守着江季云。起初江季云表示反对,但最终妥协于身体的疲惫和姜逸晨的固执。

      黑暗中,两人都没有睡着。姜逸晨能听到江季云尽量压抑的呼吸声,知道他仍在忍受疼痛。

      “睡不着吗?”姜逸晨轻声问。

      “嗯。”江季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微弱而疲惫。

      “要我再读点什么吗?”

      “就这样说说话吧……”

      姜逸晨思考了一会儿,开始讲述他童年时的趣事——爬树摔下来的经历,第一次学骑车的狼狈,偷偷养在床底下的小仓鼠...这些平凡而温暖的记忆在雨声中流淌,仿佛能暂时驱散房间内弥漫的病痛和沉重。

      江季云安静地听着,偶尔发出极轻的笑声,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让姜逸晨感到莫名的满足。

      “你呢?”讲完一个故事后,姜逸晨轻声问,“小时候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沉默良久,就在姜逸晨以为他睡着了时,江季云才缓缓开口:“赛车……第一次赢比赛……”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暖意,仿佛回忆起了真正快乐的时光。

      “那时候,感觉在飞……”江季云继续说,词语之间带着轻微的喘息,“什么都不重要了。”

      姜逸晨想象着那个画面——金发少年在赛场上风驰电掣,碧绿的眼眸中闪烁着自由和胜利的光芒。那与他现在所认识的江季云截然不同,却又在本质上完全相同:骄傲,孤独,追求着某种极致。

      “真想看看你赛车的样子,”姜逸晨轻声说,“一定很耀眼。”

      江季云没有回应,但姜逸晨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得柔和了一些。疼痛似乎暂时退却,让位于珍贵的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江季云的呼吸逐渐平稳悠长。姜逸晨悄悄起身,确认他已经睡着,才轻轻为他掖好被角,回到地铺上。

      雨声渐渐变小,化为细微的滴答声,敲打在窗沿和外墙的排水管上,形成一种奇妙的韵律。姜逸晨在这声音中逐渐入睡,梦中全是金黄的梧桐叶和赛车场上耀眼的光芒。

      第二天清晨,姜逸晨被细微的声响惊醒。天光微亮,雨已经停了,只有偶尔从树叶上滴落的水珠证明昨日的持续降雨。江季云站在阳台门口,望着外面的世界。

      “阿季?”姜逸晨急忙起身,“怎么起来了?感觉好吗?”

      江季云没有回头,轻声说:“雨停了。”

      姜逸晨走到他身边,注意到他的脸色比昨天好一些,但依然苍白得令人心惊。晨光中,江季云的金发显得格外柔软,碧绿的眼眸望着楼下湿漉漉的街道和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梧桐树。

      那些树的叶子果然已经开始变黄,在晨光中闪烁着湿润的光芒。偶尔有风吹过,便有点点水珠和几片早衰的叶子一同落下,如同大自然悄无声息的泪滴。

      “很美,”姜逸晨轻声说,“秋雨后的梧桐。”

      江季云轻轻点头,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玻璃,仿佛能透过它触摸到外面的世界。

      “想出去看看吗?”姜逸晨突然提议,“就在楼下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江季云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好。”

      姜逸晨小心地帮他穿上外套——尽管天气还不算冷,但江季云的身体已经受不住任何凉意。他们慢慢走出公寓,乘电梯下楼。

      清晨的小区很安静,只有偶尔早起的居民和遛狗的人。雨后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湿叶的气息。梧桐树叶在头顶轻轻摇曳,洒下零星的水珠。

      江季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谨慎而费力。姜逸晨紧跟在他身边,随时准备伸手搀扶,但又克制着不过度干预。他知道江季云珍视这片刻的独立和尊严。

      在一棵最大的梧桐树下,江季云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树冠。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他看上去几乎像是健康的,只有过分苍白的脸色和消瘦的面容透露真相。

      “小时候,”江季云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清晰一些,“相信树有灵魂。”

      姜逸晨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江季云很少如此直接地分享自己的想法。

      “现在呢?”姜逸晨轻声问。

      江季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手轻轻触摸着粗糙的树干。他的手指纤细而苍白,与深色的树皮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道……”良久,他轻声说,“希望有。”

      这句话中包含着太多的未尽之言,让姜逸晨的心脏微微抽痛。他希望树有灵魂,希望生命不止于此,希望存在某种形式的延续——因为他自己的生命正在不可逆转地消逝。

      一片梧桐叶缓缓飘落,旋转着落在江季云肩头。姜逸晨轻轻为他拂去,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冰凉的脸颊。两人都愣了一下,但江季云没有避开。

      “冷了吗?”姜逸晨问,“要不要回去?”

      江季云摇摇头,目光追随着又一片飘落的叶子:“再待一会。”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叶子偶尔飘落,听着远处城市渐渐苏醒的声音。这一刻短暂而珍贵,仿佛时间特意为他们暂停。

      回到公寓后,江季云显得疲惫但宁静。他甚至多吃了几口姜逸晨准备的早餐,然后靠在沙发上休息。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他身上形成温暖的光斑。

      姜逸晨坐在他身边,轻声读着诗集。江季云闭着眼睛,但姜逸晨知道他醒着,因为他的手指会随着诗歌的节奏轻轻敲打沙发扶手。

      下午,姜逸晨不得不开始准备返回杭州。收拾行李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不舍。江季云的状态比昨天好,但仍然脆弱得令人担心。

      “下周我会早点回来,”姜逸晨承诺道,“周三或者周四,如果课程允许。”

      江季云轻轻摇头:“不必,专心学习。”

      “可是……”

      “我没事……”江季云打断他,声音虽然微弱却坚定,“能照顾自己。”

      姜逸晨知道这不是真话,但他也明白江季云不希望影响他的学业。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着他——他想时刻陪伴在江季云身边,却又不得不离开。

      告别时,江季云竟然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姜逸晨的手腕。那触碰短暂而冰凉,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路上小心……”江季云轻声说。

      姜逸晨点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他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公寓门口的江季云——金发在午后的阳光中如同融化了的黄金,碧绿的眼眸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柔和。

      返回杭州的路上,姜逸晨一直看着手机里刚刚拍下的照片:江季云站在梧桐树下,仰头望着树冠,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宁静而几乎透明。这是加密文件夹中的第68张照片,也是最美的一张。

      窗外,秋雨再次开始飘洒,敲打着列车窗户,模糊了沿途的风景。姜逸晨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雨后梧桐的清新气息,感受到那只冰凉的手短暂的触碰。

      他知道,就像秋雨中的梧桐叶终将飘落,某些离别也早已注定。但他祈祷,愿这场秋雨慢一些,再慢一些;愿那些梧桐叶,能在枝头多停留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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