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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拐个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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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潮气裹着露水的凉,漫进敞开的教室窗。
陆迟一把拉开宋相思的座椅,气势汹汹地问:“你昨天是不是骂我了?”
时默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陆迟把书包往桌上一拍:“删繁就简、连绵回绕、奔放不羁!这是形容草书的!你拐弯抹角骂我字丑!”
时默忍不住“噗嗤”笑了:“你反射弧有点长呀。”
“嘿,胆子又大了,真不怕我揍你?”陆迟扬了扬拳头。
“你要想揍我,早就揍了。”
“我那是看心情揍人。”
“那你现在心情怎么样?”时默抬眼看他。
陆迟看着他,沉默了两秒。时默平时总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今天眼睛里却藏着笑意,难得一见。
“心情不错,”他收回目光,故作随意地说,“所以饶你一命。”
时默调侃道,“你这是问谁了?知道我是说你字丑。”
“昨天上网吧打游戏,突然想到了,就搜了一下。”
“上网还能想起来学习?”时默打趣,“这个好消息你应该告诉李哥,他没准能高兴得吃两碗大米饭。”
“那还是省点粮食吧。”陆迟笑了笑,像是看到什么,突然凑近,指了指时默右眼下的位置:“你这里有颗泪痣,很小,很淡。”
“嗯。”时默摸了摸。
陆迟退开半步,认真地说,“挺好看的。还有……你多笑笑,比不笑好看。”
时默怔了怔,被他说得耳尖发僵,赶紧低下头翻课本,“我要背书了,你安静会儿。”指尖却没忍住蹭了蹭右眼下的皮肤。自己都快忘了这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泪痣。
“你背吧,我眯会儿。”陆迟用胳膊垫着脑袋趴在桌上补觉,连呼吸都轻得没什么起伏。
宋相思发现自己的座位被人占了,对方还睡得正香。她来不及计较,直接冲时默伸手:“快快快,作业。”然后利落地挪到陆迟的座位上,抄起笔就开始狂抄。
人越聚越多,时默的作业本很快就被“借”空了。
陆迟被吵醒,看着眼前的“抄作业大军”,脑中灵光一闪:“时默,”他突然正经起来,嗓音低沉:“你教我写作业吧!”
时默抬头,眼神里带着点疑惑。
“来我家吧。”陆迟往前凑了凑,声音放低,“你教教我,我家就我自己。”
时默心里犯嘀咕。他又要耍什么把戏?昨天还说让自己去他家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碟,现在又说要教他学习,肯定没安好心,自己才不去。
“快月考了。”他语气变得恳切,“你帮帮我。我家真没别人,你去了也不用拘束,想咋教就咋教。我认真学,不骗你,我要是走神,你就骂我,打我也成。”
看着他难得认真的样子,时默点点头:“行,但你得认真学,不许耍我。”
“没问题!”陆迟立刻竖起手指发誓,“你昨天教我的单词我都会了,不骗你!”
时默微微一笑:“信你。”
“那说好了!你可别忘了!”陆迟心里一阵激动。
“忘不了。”
九月的夜总来得又急又沉,晚饭一落肚,天像被墨汁泼透。北方的风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铁,凉得发硬。
楼道的灯泡坏了有一阵子,黑得像没底的井,时默扶着墙往下挪,墙皮一摸一手灰。
他被黑暗里的人影吓了一跳。那人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吃完饭了?”
“嗯。”
“那走吧。”
“你吃过了吗?怎么这么早过来?”
“吃过了。”陆迟嘴硬,“我这不是怕你迷路,特地来接你。”
“我找得到。”时默撇撇嘴。
“天黑有鬼,把你抓跑咋办。”
“你滚。”时默伸手推他。
“不是你真怕鬼啊!”
“你才怕鬼。”
“真犟,怕还不让说。”
“你走不走?”时默瞪他。
“走。”陆迟赶紧跟上,小声嘟囔,“脾气真大。”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晚风带着凉意,不知谁家的电视正放着《西游记》,片尾曲顺着窗缝钻出来。
集贸市场的摊位正陆续收摊,陆迟跟熟络的大爷大妈打着招呼。
时默问他:“这么晚才收?天都黑了。”“晚一会儿,就能多赚点。”陆迟笑说。
他们顺着铁梯上到二楼,“哭哭哭就知道哭,再哭就给你扔出去。”隔壁突然传来争吵和孩子的哭声。
“你跟孩子嚷什么嚷,有本事就去找工头把欠的要回来跟外人嚷,自己没本事回家就跟孩子撒气。”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嚷,安静片刻又传来女人哄孩子的声音。
时默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陆迟掏出钥匙开门,老灯泡照得家里昏黄。
“家里收拾得真干净。”时默说。
“东西少,随便收拾两下就显干净了。”陆迟放下书包,“总不能让你进门第一件事又是收拾屋子。话说,你是不是有洁癖?”
“洁癖什么洁癖,是你家太乱了。”时默白了他一眼,“不收拾我都没地方坐。”
“我就喜欢这种凌乱的感觉,显得家里紧绷,有人气。”
“别废话了,赶紧写作业,哪里不会我教你。”
“都不会。”陆迟夸张地说。
“语文总会点吧?先写语文,我写完再教你。”
“听时老师的话。”
陆迟装模作样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手开始在烟盒上搓来搓去。时默看在眼里,递了个眼神:“想抽就去抽吧。”
“不生气?”
“生什么气?你可没少让我帮你把风。”
“怎么?不乐意?”
“哪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胆子大着呢。”
“你赶紧抽,抽完赶紧写,别拖延时间。”
陆迟赶紧把最后一口烟抽完,硬着头皮回到桌前。
隔壁的争吵还在继续,时默有些担忧地问:“隔壁老这样,不会有事吧?”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陆迟语气平静,“咱们先把自己过好,有余力再帮别人。”
时默坐在窗边,盯着今晚的月亮发呆。他在想,到底该怎么才能把陆迟教会。
那家伙基础差得离谱,连最简单的题都不会。讲了好几遍,问他哪里不懂,他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你是逗我玩的吧?其实你已经会了。”时默有点无奈。
“最后一遍,我肯定能会。”陆迟赶紧保证。
“要不你还是骗骗我吧。”
自己也不想,可真的听不懂。初中就没怎么听过课,走大运考上高中后更是连课本都没翻开过。
时默深吸一口气,继续教。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是真教不动了。果然当老师,不光要有过硬的知识储备,还得有强大的心理素质。
陆迟深受打击,他会的可不少:打架是巷子里的小霸王,游戏也是无人能敌,麻将扑克不在话下,开车修车手到擒来,修家电改电路那是家常便饭。可一到数学题,就像个白痴。
明天还是不麻烦他了。陆迟沮丧地想,自己就不是学习的料。
时默背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书包,指尖捏着书包带往下走,老旧楼梯的水泥台阶被踩得坑坑洼洼,每走一步都伴着“吱呀”的轻响,在空荡的楼道里撞出回音。
他下意识往楼道口扫了一眼,这次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昨天这个时候,陆迟会靠在斑驳的砖墙上等他,要么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要么把玩着口袋里的钥匙,见他下来,眉眼一挑就会喊“走了”。如今这里空荡荡的,只有墙皮剥落处露出的红砖,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
他站在楼道口顿了顿,心跳莫名慢了半拍,指尖也凉了些。好在陆迟接送自己的时候每个岔路口都特意指认:“往右边拐,左拐就跑到西边废品站去了。”“看到这棵老槐树没?往前再拐两个弯,就看到一棵歪脖子树,过了树就是看到集贸市场的大门了。”。时默在心里默念着陆迟说的标记,攥紧书包带往巷子里走。
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过,两侧的砖墙爬满了绿苔,偶尔有住户窗户透出点昏黄的光,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却照不亮深处的黑暗。
时默走得很慢,脚步放得极轻,耳朵竖起来听着周围的动静。没有其他的脚步声,没有陆迟故意逗他的“天黑有鬼”,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混着远处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铛响,显得格外孤单。
他记着老槐树的位置,拐过两个弯,果然看到那棵歪脖子树。
晚风裹着集贸市场残留的白菜叶味吹过来,灌得衣领里发寒。
陆迟家的窗户亮着灯,米黄色的光透过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缝漏出来,他抬头看了眼二楼的窗户,犹豫了几秒,还是顺着铁梯往上爬。铁梯的栏杆锈迹斑斑,沾了层薄灰,他扶着往上走,每一步都能感觉到栏杆在轻微晃动。
隔壁家的窗户黑着,不像昨晚那样吵夹着孩子的哭声和夫妻的争执,安静得有些反常。
陆迟家门窗都关着,隐约能听到屋里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吵吵嚷嚷的,不像只有陆迟一个人。
时默的脚步停在门口,心里的疑惑又重了些。他抬手敲了敲门,指节碰到铁门上掉漆的地方,发出“笃笃”的轻响。屋里的说话声顿了一下,接着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带着点吊儿郎当的调子:“谁啊?”
时默刚想开口说“找陆迟”,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那个红毛,穿着件洗得褪色的牛仔外套。
红毛上下打量了时默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审视,看得时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腰“咚”地撞在身后的栏杆上,疼得他倒抽了口气。
“找迟哥?”红毛挑眉,语气里带着点戏谑,“又是你啊,上次在巷口见过,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呆愣愣的。”
时默认得他,就是在巷口打架的那个。可他现在没心思跟张慕泽搭话,心里发慌。
屋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还有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声。没等时默说话,张慕泽就转头朝屋里喊:“迟哥,你同学来了!”
屋里的声音瞬间静了,接着传来陆迟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我没同学。”
时默攥着书包带的手指紧了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好半天才挤出声音,怯生生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恐惧:“你们忙……我、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不等张慕泽反应,转身就往铁梯下跑。脚步太急,差点踩空,他连忙扶住栏杆,指尖蹭到铁锈,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他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着,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直到跑下铁梯,钻进巷子里的黑暗里,才敢稍微放慢脚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沿着巷子往前走,刚才记熟的标记此刻都变得模糊,好几次差点拐错路。
而二楼门口,张慕泽还愣在原地,手里还搭着门把手,一脸懵逼地挠了挠红毛:“什么情况啊?”
屋里有人喊他,“赶紧进来,该你摸牌了,别耽误老子赢钱。”
张慕泽哦了一声,随手关上房门,转身回到屋里。
周逸豪叼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瞥了眼门口,笑着打趣:“刚谁啊?泽哥说你同学,大晚上的找到家里来,该不会是红颜知己吧?长得怎么样?好看不?”
“滚。”陆迟头也没抬,抬脚就往周逸豪的椅子腿上踹了一下,力道不轻,震得周逸豪手里的烟都抖了抖。
周逸豪撇了撇嘴,不敢再打趣,却还是小声嘀咕:“脾气这么大,肯定是被我说中了。”
张慕泽摸了张牌,一边整理自己的牌型,一边不解地问:“你不从来不让外人来你家,那个呆瓜怎么找过来的。”
“什么呆瓜?”陆迟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点探究,盯着张慕泽追问。
“就你那个同学啊!”张慕泽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回答,“你上次跟我说的,叫时默是吧?背着个小书包,说话细声细气的,刚才我一开门,他就往后躲。”
“时默”两个字刚落,陆迟“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手里的麻将牌“啪”地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一把推开椅子,对着另外三个人说:“不玩了!收拾干净,你们滚!”
说完,他不等另外三个人反应,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就往门口跑。外套的拉链没拉,跑的时候扫过桌子,带倒了桌上的水杯,水洒在麻将布上,他也没管。
“哎?迟哥!”周逸豪连忙站起来,“你干嘛去啊?这把快完了!”
陆迟没回头,只留下一个急促的背影,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又“砰”地一声关上,楼道里传来他跑下铁梯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屋里的三个人都僵在原地,一脸震惊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周逸豪最先反应过来,他看着桌上被洒了水的麻将牌,又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牌,他气得一拍桌子,麻将牌跳起来好几张:“陆迟你他妈不是人!老子双花捉五魁!他居然说不玩了!”
张慕泽也挠着头,一脸茫然:“什么玩意?这么激动?”
吕子轩叼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口,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行了,赶紧收拾东西,咱们走了。”
而此时的巷子里,陆迟正疯了似的往前跑。晚风灌进衣领,吹得他脸颊发烫,心里又急又慌。
昨天看时默真是教不动自己就想着算了吧,也没提前告诉时默一声,谁料时默自己过来了,刚才张慕泽喊“同学来了”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是他。毕竟除了张慕泽他们几个,没人来过自己家,所以才口不择言说了那句“没同学”。
时默那性子,看着冷静,其实比谁都敏感,肯定会多想。
陆迟跑得更快了,眼睛在黑暗里四处张望,寻找着那个背着帆布书包的身影。巷子里的灯光很暗,只能看到偶尔路过的行人,却没看到时默。
“时默!时默!”他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在巷子里回荡。
没有回应,只有晚风的声音,还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陆迟心里更慌了,他知道时默怕鬼,天黑了不敢走太远,说不定还在附近。
他放慢脚步,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目光扫过路边的每一个角落,老槐树下没有,集贸市场门口的摊位旁也没有,直到走到巷子口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帆布书包,低着头,蹲在路灯杆上,肩膀微微耸动着。
陆迟的脚步顿住,心里一紧,慢慢走过去。路灯的光落在时默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时默。”陆迟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迷路了?”
时默听到他的声音,身体猛地一僵,接着慢慢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他看着陆迟,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问:“嗯,你能送我回家吗?我有点害怕。”
他走到时默面前,语气里满是愧疚:“你不是来找我写作业吗?写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时默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尖上沾了点泥土,是刚才跑的时候蹭到的。
陆迟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急了,他伸手想碰时默的肩膀,又怕他躲开,犹豫了半天,才轻轻碰了一下:“我是想着你吃饭也要时间,等你快吃完再去找你。正好周逸豪他们来找我搓麻将,玩得忘了时间,结果……就没出去等你……”
耍点小伎俩,先把“老师”拐回家才是最重要的。
“你要是不方便,我明天来找你也行。”时默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哽咽,“就是麻烦你能不能先送我回家。”
“方便,方便。”陆迟连忙摆手,语气急切,“来都来了,写完作业再走。”
他看着时默红红的眼睛,心里一阵郁闷:“时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要是生气,就骂我两句,打我两下也行。”
时默抬起头,看着陆迟。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愧疚和急切,不像在撒谎。他心里的委屈慢慢散了些,可还是有点别扭,于是别过脸,小声说:“谁要打你。”
看到他语气缓和了,陆迟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连忙凑过去,笑着说:“那就是不生气了?那咱们回去吧,我把他们都赶跑了,屋里收拾干净了,咱们接着学数学。这次我肯定认真听,你怎么教,我就怎么学,绝对不偷懒了。”
时默犹豫了一下,看着陆迟期待的眼神,又想起昨天陆迟虽然学得慢,却还是努力记笔记的样子,心里的别扭也烟消云散了。他点了点头,小声说:“那……走吧。”
“哎!好!”陆迟立马笑了,眉眼都舒展开来,像驱散了夜的阴霾。他怕时默再走丢,特意放慢脚步,跟他并排走,还时不时提醒他:“小心点,前面有个坑,我昨天跟你说过的。”“往这边点,别靠墙太近,墙皮要掉了。”
时默跟在他身边,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提醒,刚才的委屈和不安,好像都被这夜色和陆迟的声音抚平了。
他偷偷看了眼身边的陆迟,路灯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还有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两人并肩往前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紧紧靠在一起,像再也不会分开。
远处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铛声,还有摊位大爷收拾东西的声音,都变成了最温柔的背景音,裹着九月的晚风,漫过整条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