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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天需 ...

  •   巷子中小破饭店里人声嘈杂,木桌木板凳,被油烟熏黑的天花板,油得锃亮发光的锅。

      生活气息浓郁,店里生意不错,大人小孩各玩各的,热闹非凡。

      却总有两个人格格不入。

      “还行,祖师挺宠,还没死。”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青年,他一头中长毛乱糟糟地披散着,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的文件。他低着头,细长乌青的手上生了几层薄茧,淡淡地摩挲着手里的令牌,神情慵懒,对面前此人提供的条件似乎不太感兴趣。

      李珉缓缓抬眼,瞥了眼面前这位“封建迷信唯心主义”的道士,勾起稍有些泛白的唇,颇为无语道:“你好迷信。”

      吴挫束着发髻,叉着簪子,听见李珉如此批判自己,嘴角不禁抽搐,不可置信道:“啥?封建迷信?不是,李珉!你玩了一年手机信仰破碎啦?就唯物了?你这么搞不怕你祖师掀摊子啊?”

      一年间化身为唯物青年的李珉终于抬起了头,面上没什么表情:“没那么大气。总之,吴挫,我不去。”

      他一年内生了少不病,身体差得要死,就堪堪吊着命。

      吴挫心觉没招,眼看李珉起身要走,连忙抬手拉住李珉。

      可这一拉却摸到青年清瘦得有些硌手的肩膀,顿时变了脸色,紧皱眉头问道:“你…咋回事,身上没肉……你去年有这么瘦?”

      他这才注意到,李珉这嘴唇跟脸一个色,原以为只是身弱了些,现在正秋季,李珉身上穿得宽松,看不大出来,这一碰骨头硌手才知道。

      李珉缓缓转过身,舔了下干燥的嘴唇,疲惫地抬眼,瞳孔无神,有些烦躁道:“你这不是知道了?问什么。”

      他蹙着眉,一念晃过,愣了一瞬:“行啊,吴挫,我跟你走,你们帮我点忙。我家庙里那个老头……”

      ……

      转眼吴挫跟着李珉到了一座半榆树半桃树的山下,由于目的地太远打不到车,李珉只得一路开着小电驴载着吴挫飚到凤山。

      吴挫新奇地一路没有再开口嚷嚷,山下立了个桃木牌,上边刻着“问事不进山,有事巫自来”半个人那么大点,有些开裂,看起来有点年岁。

      此地聚天地之气,半阴半阳,阴阳平衡,若是生灵,便早已修出了些火候。

      吴挫心暗道蜀中人杰地灵,这些蜀巫确实厉害。

      他秉承着万物有灵,特别是老物件,对着老木牌弯腰敬道:“打扰。”

      李珉哼了一声,耸了耸肩轻飘飘甩过一句:“封建迷信。”就径直往山里头走。

      吴挫一听李珉批他“封建迷信”这四字儿就来火,死劲拧着眉头吼道:“少来,这地儿阴有灵,我可知道你们有两把刷子儿哎。”随后小步跟上李珉。

      这山路不难走,李珉这一脉蜀巫世世代代都在这,几千年未曾离开,山石沾了些许人气,通了灵性,也就不会总为难行人。

      山上那凤山庙还远着呢,吴挫远远望着才看到个角,走一段被山挡一段,再快也得走四五个小时,他嘴上总是闲不住,有一句没一句问李珉的话。

      “你知道你祖师叫啥不。”

      “不重要。”

      “你不敬凤君祖师会掀你坛子哒,少说点坏话说不定祖师还帮续命哎。”

      “想多了,真能续命这一脉还能只剩我?人各有命而已。”

      “这你不说封建迷信了?”

      “相信科学。”

      “老修行如今怎么样了?你才19就这样,那他得成啥了。”

      “你不问也能知道。”

      “无事不占啊,能问的占什么。你师父才三十八,你还是他带大的,那得十多岁就养了个儿啊。”

      “嗯。”

      ……
      “到了。”
      眼前一个极高地青石梯,再望就是陈旧的老庙,里头只供了一位神,塑的金身,庙却烂得不成样,像是许久没有修缮,也像是预示着什么,李珉没再说,吴挫想着心里有些感伤,也没说话。

      到了庙门,不远处开了一小处耕地,耕地绿油油一片里头藏了个佝偻的中年人,挥舞着老锄头,有力的,一下一下地翻着土,太阳正好照在山头。

      等那中年人再抬头,却是个暮年老人的样子,整个脸乌黑得看不清五官,像是冰水冻肉融化后耷拉着的样,细看有些瘆人。

      那中年人眼睛是瞎的,看不见,耳朵还好些,李珉扯着嗓门吼时还能勉强反应下。

      “李老头!不是叫你歇着么!又下地了!”

      吴挫这才知道,这小老头真是李云鹤,刚望见时还吓了一大跳,一年之内判若两人,他先前还记得,李云鹤前一年身子还健壮着,面容姣好,分明还年轻气盛着。

      李云鹤刚扛上陪了他大半辈子的老伙计,像是早算到有客人会来,嗓子闭了发不了声,慈祥地笑着点头,抬手指了指庙里。

      李珉倒是习惯了,吴挫是个呆子老实家伙,他两个手扒在嘴上吼道:“老修行!那咱们先进庙里去啦!”吼完才跟着进庙里。

      吴挫跨过膝盖高的老门槛,入眼便是金身神像,能有金塑像,却抚不起徒子徒孙,庙里都是老物件,连李珉递来的小木凳都晃起来吱吱响,屋顶都能透光,下雨应该也得漏一屋。

      李珉走到坛前拜了又拜,上了香,才拿起桌上供品看。

      神坛之上,供品不腐。

      这些苹果放了一两个月了还没坏,倒是被老鼠啃了去些,李珉敛了敛眉,将没被迫害的供果拿起洗了擦擦,抬手问端坐着发呆的吴挫道:“还没坏,吃不吃。”

      吴挫才从伤感之意中脱离,又是想到了李珉那句人各有命,叹了口气,接下供果张嘴就啃。

      几乎所有有信仰的人都会吃供果,有言不可浪费,祖师也不会怪罪,吴挫是正一道,不大在意,不嫌弃几口吃下肚子里,填填自己空虚地脑子心。

      这时李老头才跛着脚进来,走个路都甚是艰难的人,还得扛着老锄头,撑着把烂骨头下地翻土去。

      李珉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地开口了:“我要入世。”

      李老头依旧带着慈祥的笑,轻点头,去给凤君祖师上了三柱香。

      李珉继续道:“走了就回不来了。”尽说些丧气话,也不避谶。
      李云鹤刚上完香,转头狠狠皱眉拖着腿跨着大步去伸手拍李珉的头。

      因为身高差距,加上他佝偻着,李珉微微弯腰低头,才让他给砸得啪啪响。

      “嗯嗯,是是是”

      吴挫看着这俩人跟个孩子一样,张着嘴也没能说出什么话,只是安静地,平和地看,静心地去悟其中的道。

      民间法脉的传承者大多最后落得的下场就是五弊三缺,重病伤残者无数,横死的也有,丢了魂进来精神病院的也一大堆,他们大多数都是无路可走,也可以说是祖师收留。

      “都是命。”吴挫出了神,李珉忽地大声对李云鹤喊了一句。

      李云鹤没再动了,气鼓着的脸上了血色,倒是生了些人气。

      他狠狠喘了口大气,摆了摆手,甩头转身去角落里抬出个箱子,堪堪能坐下个人。

      李珉和吴挫一见便了然于心,心中不免同时漫上异样。

      吴挫第一次见李珉露出这样的眼神,做出这样的表情,他慌张失措道:“老修行你这是!”

      而李珉上前拉住了李云鹤的松弛露骨的手,他长高了许多比李云鹤高了一个头,急急忙忙地跪下,抬头望着李老头那萎缩得皱巴巴睁不开的眼睛,有些哽咽:“你……”

      李老头还是带着慈祥地笑,枯瘦如柴的手抬起,顺了顺李珉的背,他抓起李珉同样清瘦的手,用食指写道:“人各有命,我要走了,李珉,不要怕,你还有以后,我啊,先上去喽。”

      然后是他尽力从残破地嗓音中挤出一阵笑,摸了摸李珉的头,转身盘坐进了木箱,自己拉上了盖子。

      吴挫不敢出声,他知道这是得道之人坐化之时,待会若是打开木箱,不见其人肉身,便是真正的羽化,得道成仙。

      李珉仍是跪在地上,面上已经没什么表情,眼神空空地看着凤君像。

      “他,我收了。”

      李珉猛的一挣,他听见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他感到很熟悉,熟悉到,像是一个好久不见的故人。

      他思索着忽然想起梦中之人,便了然。

      “你听见了没?”李珉蹙着眉转头问向吴挫。

      “听见什么?”吴挫有些茫然,心想李珉会不会受打击太大吓跑了魂,他迟钝道:“老修行应该是得了道,到九天之上做工去了,你别伤心,这是好事儿呀。”

      李珉见吴挫一副关心样子,敛了神色,手撑着地爬向坛前行了礼,拜过凤君。

      “弟子乃凤君祖师座下第二百十三代弟子李珉,感祖师之念,谢祖师之言。弟子入世,不在此供奉,祖师愿随我奔波,弟子深感祖师之恩。”

      随后起身,李珉又披上云淡风轻的皮,吴挫耸了耸肩,有被瘆得慌。

      “你祖师爷跟你降灵了?那现在可以打开看看了,应该是空的。”吴挫确认道。

      李珉抬眸看了看吴挫,点点头,没去开木箱,只是给它抬到角落放好,极轻,没什么重量。

      吴挫也没再说什么,让李珉把法器什么的收好,可以走了。

      李珉这庙里左转转右转转,背了满满当当一包,手上又提了一袋,突然想到什么,从里面掏出一把大刀,抬起来叮铃作响。

      他面露少有的难色,一本正经地问吴挫:“坐飞机和高铁都带不走,我的师刀。还有这些……”摊开眼看一堆木牌子和管制刀具。

      吴挫撇眼一看,眼角略有抽搐,随后又勾起唇咧开嘴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贱笑道:“我们有证,这是你的,看,咱身份证都给你办好了。”

      李珉捂住脸摇了摇头,深感不奈何道:“我就知道。”

      特局的人都精得很,想要的做尽法都得将整回来,何况是劝野人招安,他们绝不会花费时间精力金钱白跑一趟,做点事都要打卦的一群人啊。

      李珉收好法器,抬手扯过那两张证,有些咬牙切齿道:“行,我的命。”

      两人出了庙门,太阳已经落了半边,不再那么烫人,橙色昏光打照着山头,山中树上飘落叶子随着风声叫嚣,榆桃相融阴阳汇集,正是昏晓之时。

      吴挫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安之感。

      “现在下山挺麻烦,不急的话就等明……”吴挫见天色不早,此山灵气甚,精怪无数,成气候的不少,好做提醒。

      李珉轻笑一声,取下手上皮筋扎头发,他的头发不长也不短,正正好能扎上,扎不住的,便尽散着随风来去。

      “都认识,走吧。”他轻描淡写道。

      吴挫转头一看李珉竟然老老实实把头发扎好了,邋遢青年摇身一变小白脸。

      竟是比自己多了几分帅气。

      吴挫瞬间提高了音量道:“我靠!”

      “我受不了你了,什么叫都认识啊,我不行,你弱不禁风的也不行,我俩就完了!”

      “我挺行的。”李珉也不管惊恐失色的吴挫,自己先一步下了石梯。

      他突然心情不错,有些心猿意马,只因刚刚风起,他在风中将一声来历不明的轻笑尽收耳底。

      天渐渐黑了,没了太阳极阳的庇护,阴气从地而起,正是月中旬,阴气最盛之时。

      吴挫跟在李珉身后,大概再走半小时就到山门,一路他汗毛就没休息过,阴风阵阵吹过后身,毛骨悚然。

      而李珉倒是显得云淡风轻,一股从容不迫的味道。

      凤山在此地屹立千年不移不倒,阴阳交接地,半生榆树半生桃树,又聚又困,乃修行福地,精怪甚多。

      但这是凤君的地盘,他是凤君座下弟子。

      生于凤山,养之凤山,若是敢叫嚣的,都成了此山灵气的一部分。

      吴挫虽有本事在身,却实在瘆得慌,他又向李珉搭话:“这这么多,你有收过多少厉害的兵马和猖啊。”

      “没收过。”李珉回道。

      “那你平时怎么帮人看事啊。”

      “请凤君。”

      “他很闲吗随叫随到,真能叫到啊。”

      “很闲。”李珉突然感觉有什么点了点自己手臂,想到什么,哼一声又道。

      “真的挺闲。”那力道出现在自己脑袋上。

      “你这样说凤君不会生气吗,我听说有些民间法教的师公可小心眼。”

      “一样,傲娇。”这次没有了,李珉觉得那人应是被自己气走了。

      眼看快走到山门,吴挫终于松了口气,一路上提心吊胆地走完了全程,刚入秋还不大凉爽,出了一身汗。

      “珉。”

      吴挫咽了咽口水,心险些要跳出身体,他有些慌,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

      沿着手腕蜿蜒至肩上的凉感浸透心里,冰凉。

      “啊…爬错了,你,去挨着他些。”吴挫有些震惊,这东西应该是条蛇,那冰凉坚硬的触感,本事再大,也怕蛇咬。

      就这样莫名其妙听了这蛇的话,挨近了前面的李珉。

      那瘆人的触感,慢慢地传至李珉的手腕。李珉呼吸一滞,疑惑道:“你干什么,哪来的蛇?”

      吴挫无辜回道:“不知道,它刚刚叫你,让我挨着你。”

      李珉抬手想看看,刚低头对上一对蛇瞳,与它金红的鳞片一同散发着冷意,映出凌冽的月光。

      他刚想开口,那赤金蛇吐了吐红艳的信子。

      “带上吾。”

      李珉莫名觉得这双瞳孔,传递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像是被羽毛挠了心脏,胸口痒得慌。

      鬼使神差地,他回了个:“行。”

      赤金蛇二话不说就攀上李珉的肩,松松垮垮绕在李珉脖子边,李珉只感脖颈凉意,轻声哄道:“不要勒我,也不要咬我。”

      “怎么会?”

      吴挫感觉自己一天内受了不少惊吓,回局子去一定得向组长要双倍委托金,他隐隐约约能借着月光看见这赤金蛇缠在了李珉肩上,他开口问:“小蛇,你今年多大。”

      赤金蛇吐着信子,没好气道:“你祖宗都没吾大,后生。”

      吴挫瞬间耷拉着脸,语气有些委屈道:“哦,这么凶。”

      赤金蛇不惯着他这破矫情劲,它催促道:“你们不走了?吾饿了,快些出山。”

      李珉不大在意地“嗯”了一声,继续走。

      而吴挫一路上一个劲问赤金蛇一堆问题。

      “蛇爷,你有名字么?”

      “凤…冯绝。”

      “嗯?”李珉闻言挑了挑眉。

      “怎么?”赤金蛇吐信子嘶嘶声在两人耳边徘徊,彤彤有神的竖瞳虎视眈眈。

      “没事,我看见我的电驴了。”李珉直言道,因为他确实看见了,他的小电驴移了一段,应当是山中生灵调皮捣蛋,他规规矩矩骑上电驴,不大在意道:“走了。”

      吴挫磨磨蹭蹭地跨上后座,神经嘻嘻地说:“唉,你们说骑小电驴儿,晚上会经常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吧?”

      嘶嘶声响起:“后生,你这都怕,可是在三清门下白学了半辈子,要是吾,吾不收你。”

      吴挫感觉一天自己受到的打击不止一点半点大,有几个凤山那么大。

      他生无可恋地喃喃道:“连蛇也嘲讽我,师父还夸我是个好苗子呢。”

      “那是你天生迟钝,也就是心地纯良,确实难得。”耳边嘶嘶声不断,赤金蛇语气中带了些得意。

      专心开小电驴的李珉噗嗤笑出了声

      “哈哈哈…”

      李珉的笑声伴随着蛇吐信子的嘶嘶声,和吴挫的连连唉声。

      “啊!这样吗?”

      各种声音传入耳中,最后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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