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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城郊皇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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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心脏猛地漏跳半拍,狭窄逼仄的暗室中,她几乎以为裴江离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喉间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的任务从未失手过。
“看来这毒,当真是你下的?”他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声音低沉得危险,“嗯?是不是?”
“是谁派你来的?”他手臂收紧,将她困在胸膛与墙壁之间,不容挣脱。
“你……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她强自镇定,按计划,她的人本该在他回府途中设法拖延。
“回来?”裴江离低笑一声,带着冰冷的嘲弄,“白大夫,你恐怕搞错了。我今日,从未踏出过这房门半步……专为等你来。”
“你怎么知道……”她心底一寒。
“白大夫,你真以为你那点演技,能瞒过我的眼睛?”他指尖掠过她散落的一缕青丝,“我不过是想看看,你费尽心机接近我,到底图什么。”
“让我猜猜,”他语气玩味,却字字惊心,
“你是三皇子的人?”
“贺太师的人?”
“还是……望朝的人?”
白芷压下翻涌的心绪,神色冷然:“我无话可说。但你不能杀我。”——他的命还握在她手中。
“是啊,”裴江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眼下,我还真不能杀你。”
白芷表面镇定,四肢却早已酸软无力,若非十几年武功底子撑着,以及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她恐怕已滑落在地。“你想怎样?”
“白大夫不是曾说,需时刻跟着我方能解毒么?”他松开她,退后半步,目光却如实质般将她钉在原地,“那此后便履行此诺吧。让我瞧瞧,你这小贼究竟意欲何为。”
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既不能立刻杀她,不如放在身边,纵她施展,方能引蛇出洞,连根拔起。他的棋局,容不得半分意外。
此后数日,白芷果真以“贴身医官”之名被拘在裴江离身侧,周遭明里暗里皆是监视。
不过这日,她终于见到了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师——贺孝权。
崇祯帝继位之初尚算勤勉,藉先祖基业,社会安定,国力渐富。然崇祯九年后一场大病,痊愈后便日渐沉湎享乐。官家子嗣单薄,太子乃皇后所出,帝后情深,故虽太子资质平庸,仍深得圣心;三皇子母妃早失圣宠,其自身亦无心权位,早早隐居京郊;唯有一位公主,亦于崇祯十二年远赴异国和亲。
朝堂大权,遂渐落于帝心所向的太师贺孝权手中,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贺孝权乃布衣出身,宦海浮沉数十载,至耳顺之年方登此高位。他深恶那些倚仗门荫平步青云的官员,更恨皇家不能唯才是举,暗中积蓄力量,欲推翻皇权,自立为帝。他深信,唯有自己这般具雄才大略者,方配坐那九五至尊之位。
裴江离与其麾下玄英军,便是他手中最利的刀。
“老师。”裴江离对椅上老者恭敬拱手。
“坐。”贺孝权微微抬手,目光随即落在他身侧的白芷身上,“这位是?”
“是学生的贴身医官,特来照料学生旧疾。老师但说无妨。”裴江离语气自然。
贺孝权抚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是如此。想来你也已至弱冠,身边是该有知心人照料了。”在这梁都,贵胄公子的“贴身女医官”究竟是何等角色,彼此心照不宣。
“不过,三皇子那边,你筹划得如何了?”贺孝权话归正题。
“三皇子已不足为虑。学生之意,可趁梁望两国战事再起之际,命玄英军精锐潜入宫中行刺,嫁祸太子,三皇子……顺手除去即可。届时学生会安排好‘遗诏’,助老师名正言顺入主大统。”
“甚好!见疏砚如此干练,不负老夫当年苦心栽培!”贺孝权抚掌大笑,眼中精光毕露。
待裴江离一行人离去,贺孝权即刻遣人细查白芷底细,回报与云枫此前所探并无二致。
“竟真是个乡野医女?但愿他不是色令智昏才好。”贺孝权略松了口气,暂放下疑虑。
回府马车中,白芷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裴江离。
“你们要颠覆皇权?”
“知道太多并非好事。”
“你究竟是谁的人?”
“贺太师。”
“为何助他?”
“知遇之恩。”
白芷直觉一切绝非表象这么简单,但她心知再问不出什么,只得沉默。眼前局面虽是她乐见——梁朝内乱,望朝可伺机而动。然裴江离此人行事莫测,难保这不是另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她不得不防。
与此同时,望朝靖北侯府。
枝如婉芸展开白芷暗卫传来的密信,面色骤寒:“梁朝竟还敢图我河山?真当我望朝仍可随意揉捏么。”
“姑娘息怒,”沁娘温声劝慰,“梁朝内斗,于我反是良机。待小姐探明虚实,我朝必能一举收复失地。”
“道理虽如此,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贺孝权一介寒门腐儒,凭何轻视我望朝,竟还想借我之力成他篡逆之事!”
沁娘自枝如婉芸身边坐下,低语道:“姑娘何必与那等目光短浅之徒计较?贫贱出身者,纵居高位,亦难脱骨子里那点狭隘算计。”
洛婉芸拳头紧握,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倦怠:“沁娘,你自八九岁起就跟了我了,如今已近三十年了。若有朝一日,我真遭不测,你当如何?”
“姑娘莫说这等不吉之言。”沁娘连忙应道。
“你我二人不必如此忌讳。”洛婉芸轻声道。
沁娘沉默片刻,声音低柔却坚定:“若姑娘真有那一日,我必随姑娘而去。”
“不可。”洛婉芸侧过脸看向沁娘,“若我死了,你要替我好好活着,辅佐好小水。这是……我的命令。”
她位高权重,看似只手遮天,实则如履薄冰,暗箭难防,皇室的人再不济也不会一直任她一介女子在朝中翻云覆雨,不过是个用完就要被丢掉的棋子。此生放不下的,除却望朝山河百姓,便唯有眼前这自少女时代便相伴左右的心腹,和那如她一般为了挽救国于危难而只身犯险潜入敌国的女儿了。
……
马车行驶在回府的路上,车身突然剧烈一晃,几乎倾覆。白芷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向前栽去,眼看就要撞上车壁,却被对面伸来的手臂稳稳揽住,带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
车外传来云枫的厉喝:“怎么回事!眼睛没用干脆挖了!”
对方小厮连声告罪:“对不住对不住!小的一时疏忽,惊扰贵人了!”
旋即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响起:“家仆鲁莽,冲撞了郎君车驾,是在下的不是。不如请郎君移步寒舍,容我设宴赔罪,可好?”
云枫眉头微蹙,抬手掀开车帘正欲请示,却见车内自家将军正将那位白大夫紧紧护在怀中,姿态亲昵异常。车外几人透过缝隙亦窥得几分春光,顿时噤声。
裴江离面色不豫,声音冷沉:“不必,回府。”
云枫即刻回身,对那锦衣公子拱手道:“我家公子心意已决,区区小事,公子不必挂怀,就此别过。”说罢即令车夫启程。
白芷仍蜷在裴江离怀中,纤指无意识地揪紧他胸前的衣料,身子微微发颤——方才那一下撞击,瞬间将她拖回数年前的噩梦。
那时她与母亲乘马车前往虞河村,途中遭遇蓄谋撞击,马车翻滚坠崖。尽管暗卫拼死护卫,车身仍重重撞上巨石。她醒来时,只见母亲倒在血泊之中……自那以后,任何剧烈的碰撞都会唤起她深植骨髓的恐惧。
裴江离见过她诸多伪装——脆弱的、狼狈的、冷静的,皆是有意为之。但此刻怀中这具身体的轻颤,以及那无声渗入他衣料的微凉湿意,都在告诉他,这份恐惧真实无比。
他心下微软,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得收拢手臂,下颌轻蹭过她额前散落的碎发,低声道:“白芷,别怕,有我在。”
……
车驾刚抵翊麾将军府,门前侍卫便疾步上前低声禀报:“将军,三皇子殿下到了。”
裴江离甫踏入正厅,便见一袭紫袍的年轻男子歪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玉盏。
“三皇子今日怎有雅兴出那世外桃源,驾临寒舍?”裴江离语气随意,径自在上首坐下。
“我遣人相请,你不肯赏脸,只好本皇子亲自来见你了。”梁景盛抬眼瞥他,语带埋怨。
“原来是殿下的人。”裴江离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装什么糊涂!你岂会不知那是我的人?见你一面比见父皇还难!”梁景盛似真似假地嗔怪,随即挑眉,“说吧,为何不来?”
“你吓着我的人了。”裴江离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
“你的人?”梁景盛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手中茶盏“哐当”一声掷向他,“裴江离!你我十余年过命的交情,还比不过你新得的那个女医官?重色轻友至此!”
裴江离轻巧避开飞来的茶盏,眉眼间慵懒依旧:“何来重色轻友一说?便是我府中下人,我也不容他人进犯。三皇子何时变得这般小家子气?”
梁景盛冷哼一声,懒得再与他斗嘴,神色一正:“贺孝权那边,究竟如何打算?”
“刺杀,栽赃,嫁祸。你不是早已料到?”裴江离放下茶盏,眸光微沉。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皇家血脉,岂容他这等宵小染指?痴人说梦!”梁景盛眼中闪过厉色,指尖在案上重重一叩。
……
梁景盛走后,裴江离在廊下驻足片刻。暮色四合,檐角风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原本迈向内院的脚步一转,终是朝着西北角的凝徽馆走去。
指节在门扉上轻叩三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白大夫?”他低声唤道,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屋内无人应答,唯有穿堂而过的晚风回应着他的询问。
略一迟疑,他还是推门而入。
室内未曾点灯,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铺开一片朦胧的银霜。
他借着这片微光,摸索着点燃了桌案上一盏青瓷油灯。
暖黄的光晕徐徐漾开,驱散了满室昏暗,也照亮了床榻一角将脸埋进膝盖蜷缩着的白芷。
他挑暗了灯芯,怕骤然的光亮惊扰了她,这才缓步走近。
“白大夫,你还好吗?”他在榻边停下,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碎这一室脆弱的宁静。
榻上的人影微微一动。
白芷缓缓抬起头,凌乱的头发黏在泪湿的脸颊上,一双总是清冷的杏眼此刻红肿得厉害,像浸在水里的琉璃。
她似乎想说什么,唇瓣翕动,却只逸出一声哽咽,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汹涌而下。
她慌忙别过脸,将滚烫的脸颊重新埋入膝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没事……你不必管我。”
她从不愿将自己狼狈的一面暴露在他人面前。
裴江离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那个平日里冷静自持、甚至带着几分疏离锋芒的女子,此刻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他心头莫名一紧,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悄然蔓延。他没有离开,反而撩起衣袍下摆,默默在榻边坐下。
他不知道为何她会如此害怕,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他只是觉得,她不应该一个人。于是他伸出手,带着安抚的力道,一下一下,轻缓地拍着她的后背。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抑的颤抖渐渐平息。
裴江离悄然起身,吹熄了灯盏,默默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白芷仍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在重新降临的黑暗中,听着自己渐渐平复的心跳。忽然,一缕箫声乘着夜风,幽幽地飘了进来。
是《野田黄雀行》。
枝如婉芸也爱这首曲子。
箫声如温柔的溪流,潺潺浸润着她惊悸未平的心。
她慢慢坐起身,抓过一旁的外衫随意披在肩上,赤着脚走到窗边。
她没有推开窗户,只是将后背轻轻抵在微凉的墙壁上,阖着眼,静静地聆听着。
窗外,月华如水,箫声如诉。
窗内,她贴着墙坐下,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