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海》浯延

14、镜城迷影-心像初现

　　“幽灵鳐”受损的引擎发出不祥的震颤，如同一个疲惫伤者的咳嗽，在寂静的星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暗宙之地那无声的侵蚀远比看上去更严重，飞船的多处系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减和紊乱。

　　宋今也瘫在驾驶椅上，身体虽因吸收了暗能量而充满一种陌生的活力，精神却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弦，稍一放松就嗡嗡作响。

　　他没有立刻设定前往“多我之都”的航线，只是让飞船沿着一条偏僻的星际尘埃带缓慢漂流。目光时不时瞥向身旁闭目凝神的沈清洄。

　　那缕试图渗入沈清洄指尖的黑色雾气，以及那瞬间即逝的、近乎倦怠的细微破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神，也会感到疲惫？也会被那种冰冷死寂的力量所困扰？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想象中更大。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担忧，混杂着对那极致力量更深沉的痴迷，在他心底发酵。

　　“大人，”他终是没忍住，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有些沙哑，“您的伤……”

　　沈清洄眼睫未动，只是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无妨。”

　　声音依旧冰冷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但这一次，宋今也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稳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力压抑的、不易察觉的滞涩。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调出星图，开始规划路线。

　　“多我之都”并非一个容易抵达的地方，它更像是一个存在于现实夹缝中的领域，入口飘忽不定，需要特定的空间坐标和……一点运气。

　　就在他埋头计算时，一直静默的沈清洄忽然开口，报出了一串极其复杂、仿佛由无数个维度参数叠加而成的坐标。

　　“从这里切入，可省去些不必要的周折。”

　　宋今也一愣，随即了然。

　　这位古老存在所知的秘密路径，远非他这个凡人所能想象。

　　他依言输入坐标，受损的“幽灵鳐”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颤抖，最终还是成功锁定了方位，引擎过载，拖着残破的躯体，一头扎进了空间跃迁的乱流之中。

　　这一次的跃迁，感觉与以往截然不同。

　　并非单纯的空间扭曲，更像是在穿过一层层薄而脆弱的、映照着无数破碎倒影的玻璃。

　　舷窗外不再是扭曲的光带，而是飞速闪过的、光怪陆离的镜像片段——某个城市的一角，某张模糊的人脸，甚至是他自己一闪而过的、表情各异的侧影。

　　一种被无数双眼睛同时窥视的诡异感笼罩下来。

　　当飞船最终从这种奇异的状态中挣脱时，眼前的景象让宋今也呼吸一窒。

　　没有浩瀚的星空，没有坚实的大地。

　　他们仿佛闯入了一个由无数面巨大镜子构成的、无限延伸的迷宫。

　　上下左右，前后四方，全都是光滑如镜、映照着彼此和他们飞船倒影的镜面。

　　这些镜子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缓缓地、无声地移动、旋转、重组，使得整个空间的结构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光线在这些镜面之间被无数次反射、折射，形成了一种无处不在、却又找不到源头的惨白光芒，将一切都映照得毫发毕现，却又因无数重影而显得虚幻失真。

　　这里就是“多我之都”，一个由镜像和心象构成的世界。

　　宋今也尝试启动探测器，反馈回来的信号一片混乱，所有的定位系统都因无限反射而失效。

　　他只能凭借肉眼和直觉，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飞船，在移动的镜面迷宫中缓慢穿行。

　　每一次转向，都能看到无数个“幽灵鳐”和无数个自己和沈清洄的倒影从四面八方掠过，眼神空洞，动作同步，给人一种强烈的眩晕感和迷失感。

　　“在这里，眼睛是最不可靠的向导。”沈清洄不知何时已睁开眼，平静地注视着舷窗外光怪陆离的景象，“心象所映，即为真实。恐惧会招致恐惧的倒影，欲望会凝聚欲望的实体。”

　　他的话音刚落，前方一处镜面交汇的节点，异变陡生！

　　只见那平滑的镜面上，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漾起涟漪，紧接着，一个身影缓缓从中“浮”了出来——那身影穿着与宋今也一模一样的衣服，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甚至连眼角那道细微的疤痕都分毫不差！

　　是镜像复制体？！

　　但那“宋今也”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本尊绝不会有的、近乎贪婪的狂热笑容。

　　他的目光直接越过了真正的宋今也，死死地盯住了静坐的沈清洄，眼中燃烧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多美的‘宝石’……”镜像宋今也开口了，声音带着诡异的回音，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重叠低语，“……应该只属于我……只被我一个人收藏……”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手中竟也凝聚出了一股稀薄的、与宋今也同源的暗能量，化作一支漆黑的短矢，疾射向沈清洄！

　　那攻击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针对精神或灵魂的侵蚀！

　　宋今也脸色剧变，一股无名怒火瞬间冲上头顶！

　　这拙劣的复制品，竟敢用他的样子，对他的“神”露出那种眼神，发起攻击！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行动。

　　刚刚初步驯化的暗能量本能地涌动，在他身前形成一道稀薄的黑色屏障，险之又险地挡住了那道攻击。

　　两股同源的能量碰撞，发出一种沉闷的、仿佛能吸走声音的怪异声响，双双湮灭。

　　“滚开！”宋今也低吼一声，从驾驶座上一跃而起，主动冲向那个镜像！

　　他无法容忍任何存在，哪怕是自己的倒影，以那种方式觊觎沈清洄！

　　然而，那镜像动作快得诡异，身形一晃，便融入了另一面镜子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令人不安的、充满占有欲的低语，在镜面迷宫中层层回荡：“……是我的……终究会是我的……”

　　宋今也喘着粗气，站在舱室中央，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沈清洄，想确认他的安危。

　　却见沈清洄依旧端坐，似乎并未受到那攻击的影响。

　　但他此刻的目光，却并未落在敌人消失的方向，而是……正静静地看着宋今也。

　　那双瑰丽的蛇瞳中，没有了以往的纯粹淡漠，反而带着一种……极淡的、难以解读的玩味。

　　仿佛刚才那场由他镜像上演的、充满占有欲的戏码，引起了他某种程度的兴趣。

　　“看来，”沈清洄的声音缓缓响起，清冷如旧，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弦外之音，“你的‘影子’，比你自己……更坦诚。”

　　宋今也的身体猛地一僵。

　　就在这时，另一侧的镜面再次荡漾。

　　这一次，浮现出的，却是沈清洄的镜像。

　　那个“沈清洄”同样拥有着绝世容颜和冰冷气质，但细看之下，那双墨绿的瞳孔深处，却少了几分神性的漠然，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亘古孤寂凝结成的疲惫与空茫。

　　他静静地“看”着真正的沈清洄，没有攻击，没有言语，只是那样存在着，本身就像是一面映照出某种真实内心的镜子。

　　真正的沈清洄，在看到这个镜像的瞬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虽然极其细微，但一直紧紧关注着他的宋今也，还是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不悦？或者说，是一种被无意中触及了某种隐秘区域的排斥。

　　没等这个“疲惫”的镜像有进一步动作，沈清洄屈指一弹。

　　一道凝练的幽绿光芒闪过，那面映照出疲惫镜像的镜子，连同其中的倒影，瞬间无声地化为齑粉，消散于无形。

　　他摧毁了它。

　　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做完这一切，沈清洄收回手指，目光重新变得古井无波，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点尘埃。

　　宋今也站在原地，看着那面空荡荡、不再映照任何影像的镜壁，又看看神色恢复冰冷的沈清洄，脑海中回荡着对方刚才那句“你的影子，比你自己更坦诚”，再联想到那个被瞬间抹去的、透着疲惫的镜像……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这迷宫的凶险，远非物理层面的攻击。

　　它映照的，是深藏心底、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实。

　　他的镜像，放大了他潜藏的、对沈清洄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而沈清洄的镜像，则映出了……某种他不愿示人、甚至不愿自己承认的……脆弱？

　　这个发现让宋今也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窥见了神祇面具后一丝裂痕的、近乎亵渎般的激动。

　　迷宫的深处，还有多少面这样的“镜子”在等待着他们？

　　沈清洄似乎看穿了他翻腾的思绪，缓缓起身，走向舱门。

　　“走吧。”

　　“真正的‘真我之镜’，应该就在这迷宫的尽头。”

　　“吾倒想看看，它还能照出些什么。”

　　他的语气平静，但宋今也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