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海》浯延

13、幽髓淬体-裂痕微光

　　“幽灵鳐”挣脱暗宙之地那粘稠的边界，重新没入点缀着遥远星光的正常宇宙空间时，宋今也才感觉自己仿佛从深海中浮出，猛地吸进一口带着循环系统过滤器味道的、却令人无比安心的空气。

　　舷窗外熟悉的星光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指尖仍残留着操控杆冰冷的触感，太阳穴突突直跳，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片绝对死寂的嗡鸣。

　　他没有立刻进行跃迁，只是将飞船设定为惯性航行，任由它静静滑行在星空之下。

　　需要一点时间，让过度使用的感知慢慢从那种“空”与“暗”的领域剥离，重新适应光与物质的宇宙。

　　他瘫在驾驶椅上，闭上眼，试图平复依旧狂乱的心跳。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那庞大的暗影面孔，以及沈清洄只是抬手虚按，便令那恐怖存在忌惮退缩的画面。

　　那种力量……

　　他悄悄睁开一条缝，看向身旁。

　　沈清洄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坐姿，仿佛从未离开过。

　　那双瑰丽的眼闭合着，面容平静无波。但细看之下，宋今也发现他搭在膝上的、苍白修长的手指指尖，似乎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雾气，那雾气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光线的扭曲，带着一种吸敛一切的“空”感。

　　是“虚空幽髓”的影响？还是方才与那暗影聚合体无声交锋的残留？

　　宋今也不敢问。

　　他只是默默地从座椅下方的保险柜里取出那个特制的密封罐。

　　罐体冰凉，透过观察窗，能看到那颗拳头大小的“虚空幽髓”静静悬浮其中，比最深沉的夜更黑，仿佛多看几眼，连视线都会被吸进去。

　　他捧着罐子，走到沈清洄面前，微微躬身，将其奉上。

　　动作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的、近乎献祭般的虔诚。

　　“大人，您要的东西。”

　　沈清洄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密封罐上，墨绿的瞳孔里映不出丝毫幽髓的轮廓，仿佛那极致的黑暗连光线都无法逃逸。他并未接过，只是指尖微动。

　　密封罐的锁扣无声弹开。

　　罐盖悬浮而起。

　　没有任何预兆，那颗“虚空幽髓”仿佛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自行从罐中飘出，悬浮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

　　一瞬间，舱室内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空间本身都在向内微微塌缩的感觉笼罩下来。

　　宋今也感到呼吸一窒，左臂的胎记再次传来清晰的共鸣与微痛。

　　沈清洄凝视着这颗暗宇宙的结晶，眼中闪过一丝审视。

　　片刻，他屈指一弹。

　　一道细微却凝练至极的幽绿色光芒，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自他指尖射出，轻轻点在那颗幽髓之上。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琉璃碎裂的脆响。

　　“虚空幽髓”表面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紧接着，一股精纯至极、冰冷彻骨却又蕴含着磅礴能量的暗物质流，如同被囚禁万古终于找到出口的幽魂，从那裂痕中缓缓逸散而出！

　　这股能量流并未肆意扩散，而是被沈清洄的力量精准地约束着，如同一条温顺的黑色纱缦，在空中蜿蜒流动。

　　沈清洄的目光转向宋今也，声音平淡无波：“过来。”

　　宋今也心脏猛地一跳，依言上前一步。

　　那黑色能量流带来的压迫感让他肌肤泛起寒意，但胎记处的灼热共鸣又让他产生一种奇异的渴望。

　　“您……”
　　“暗宙之力，于吾而言，杯水车薪。”沈清洄的语气带着一贯的漠然，“于你这凡躯，倒是勉强可作淬炼之火。能吸收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

　　话音未落，根本不容宋今也有任何准备或拒绝，那股被约束的、精纯的暗能量流如同有了生命的黑色溪流，倏地一下，径直撞向宋今也的胸口！

　　“呃！”

　　宋今也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洪流猛地灌入体内！

　　那感觉并非单纯的寒冷，而是一种仿佛要将他的血肉、骨骼、乃至灵魂都彻底“虚化”、“分解”的恐怖力量！

　　剧烈的痛苦瞬间席卷全身，他几乎以为自己要立刻解体，化为最基本的粒子消散于空中！

　　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舱壁上，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背。

　　太霸道了！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够承受的力量！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痛苦和冰冷吞噬的边缘，左臂的蛇形胎记骤然爆发出灼目的幽绿色光芒！

　　那光芒不再温和，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近乎贪婪的吸力，主动迎向那肆虐的暗能量洪流！

　　胎记仿佛成了一个漩涡的中心，疯狂地拉扯、吞噬着涌入体内的暗物质能量。

　　痛苦依旧存在，甚至更加剧烈，仿佛每一寸经脉都在被强行撕裂又重组，但至少，那种立刻就要被“分解”的虚无感被遏制住了。

　　宋今也蜷缩在角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喘息。

　　他能清晰地“看”到，两股力量在他体内激烈地冲撞、纠缠——

　　一方是冰冷死寂、试图湮灭一切的暗能量，另一方则是源自胎记的、带着沈清洄气息的幽绿神力，霸道地引导、甚至可以说是“驯化”着前者，强行将其压入他的四肢百骸，融入他的血脉灵魂。

　　这个过程漫长而煎熬。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如同在炼狱中度过。

　　沈清洄始终静立一旁，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着宋今也痛苦挣扎，看着那具凡人之躯在毁灭与新生的边缘反复横跳，看着那蛇形胎记爆发出远超预期的光芒与力量，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观察一次寻常的实验。

　　不知过了多久，那肆虐的暗能量洪流终于渐渐平息，大部分被胎记的力量强行吞噬、融合，小部分则沉淀于宋今也的身体深处。

　　颤抖渐渐停止。

　　宋今也瘫软在地，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甚至因为极度寒冷而泛着青紫色。

　　他艰难地抬起头，视野模糊，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般的痛楚。

　　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感觉取代了痛苦。

　　冰冷褪去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通透。

　　仿佛体内所有的杂质都被刚才那场狂暴的能量洗礼涤荡干净。

　　五感变得异常敏锐，他甚至能听到飞船外壳之外遥远星尘流动的细微声响，能“感觉”到数公里外一块微小陨石的运行轨迹。身体内部充满了某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虽然还很陌生，却真实不虚。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意念微动。

　　一缕极其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雾气，如同乖巧的宠物，自他指尖缭绕而起。

　　那是被他初步驯化的、一丝微末的暗能量。

　　他成功了？！

　　狂喜瞬间冲垮了疲惫，他猛地看向沈清洄，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光芒：“大人！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沈清洄正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他自己的右手。

　　那只方才弹出指风、引导能量的手，此刻指尖萦绕的那缕黑色雾气并未散去，反而比之前更加明显了些许，并且……那雾气似乎正试图缓慢地、顽固地，向着他的皮肤之下渗透。

　　而沈清洄那万年不变的、冰冷完美的脸庞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倦怠？

　　甚至他的身形，都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虽然瞬间便稳住，但那一闪而逝的细微破绽，却被感官大幅增强的宋今也清晰地捕捉到了！

　　“……大人？”宋今也心中的狂喜瞬间被担忧取代，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您怎么了？”

　　沈清洄倏地握紧了右手，指尖的黑色雾气瞬间被强行震散、湮灭。

　　他抬起头，面容已恢复一贯的冰冷淡漠，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宋今也的错觉。

　　“无碍。”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一点……不驯服的尘埃罢了。”

　　但他的目光却并未立刻与宋今也对视，而是微微移开，落在了舷窗外无尽的星辰上，似乎在感知着什么，又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宋今也僵在原地，看着沈清洄那完美却莫名透出一丝孤直的侧影，看着他悄然握紧的、似乎想隐藏什么的手，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芽，猛地钻入他的脑海——

　　方才那看似轻松写意的压制与引导，对他而言轻而易举的“淬炼”……是否，并非全无代价？

　　那暗宙之地的主人令人忌惮，其核心凝聚的力量，又岂是能够轻易驯服、化为己用的？

　　这位看似无所不能的神祇……

　　是否，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无瑕？

　　这个念头让宋今也的心脏骤然缩紧，泛起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担忧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的酸涩。

　　他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指尖那缕乖巧的黑色能量，第一次，对“力量”本身，产生了复杂的疑虑。

　　舱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循环系统依旧不知疲倦地运作着。

　　直到沈清洄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

　　“恢复好了，就起来。”

　　“下一个目的地，‘多我之都’。”

　　“那里的‘镜子’，或许能照出些……有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