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海》浯延

12、暗影巡游-幽髓低鸣

　　死寂。

　　比真空更彻底，比深渊更虚无。

　　那三艘“荆棘瞳”战舰被黑暗吞噬得如此干净利落，连一丝能量涟漪都未曾荡开，仿佛它们只是投入墨池的几粒尘埃，转瞬便同化得无影无踪。

　　宋今也的呼吸滞在胸腔里，握着操控杆的指关节捏得发白。

　　胎记传来的刺痛感早已被一种更深邃的、砭人骨髓的寒意取代。

　　他试图用那新生的感知力去探察那片吞噬了战舰的黑暗，反馈回来的却只有一片混沌的、令人心悸的“空”——

　　并非一无所有，而是某种他无法理解其构成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存在。

　　那不是星体，不是能量场，更非任何已知的生命形式。

　　那是“暗”本身拥有了意志。

　　“……主人？”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沈清洄没有立刻回答。

　　他依旧凝视着那片深邃的黑暗，眸中的凝重并未消散，但那份属于神祇的、根植于本源的绝对骄傲，让他不会流露出丝毫怯意。

　　片刻，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冷澈：“古老的暗影聚合体，于此地沉睡已久。方才的喧嚣，扰了它的安眠。”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宋今也苍白却强作镇定的脸上，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囊，看到他灵魂深处抑制不住的战栗。

　　“怕了？”

　　宋今也喉结滚动了一下。

　　怕？当然怕！

　　面对这种完全未知、超越理解的存在，恐惧是生命最原始的本能。
　　但他迎上沈清洄的目光，在那双瑰丽冰冷的蛇瞳深处，他看不到恐惧，只看到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仿佛被挑起了些许兴味的探究。

　　这种对比，奇异地点燃了他骨子里不肯服输的疯狂。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怕……但更想知道，把它巢穴里的宝贝挖出来时，它会是什么反应。”

　　沈清洄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前方无尽的暗宙，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收起你那些无用的探测器。它的感知方式与光宇宙截然不同。

　　能量波动、质量、信号……皆是噪音。唯有意念的涟漪，与‘空’本身的流向，方能在此地通行。”

　　他并未指点具体该如何做，只是陈述规则。

　　宋今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闭上眼，将全部心神沉入左臂的胎记。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看”，而是努力放空自己，去“感受”，去“倾听”。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粘稠。

　　他摒弃了所有杂念，只遵循着胎记与远处那一点“虚空幽髓”之间微弱的共鸣联系，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幽灵鳐”。

　　飞船在他的驾驭下，不再像是一个机械造物，反而更像是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顺应着那些无形暗能量流的推送，悄无声息地滑行。

　　沈清洄静坐一旁，不再言语。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块定海神针，无形中驱散了周遭那些过于躁动的暗物质流，为这叶小舟开辟出一条相对平稳的航道。

　　偶尔，当宋今也的感知出现细微偏差，即将触碰到某些隐藏的、极度危险的暗物质漩涡时，总会有一股微凉的气息掠过他的感知边缘，如同无声的指南针，将他轻柔地拨回正轨。

　　这种默契的、无声的指引，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宋今也心悸。

　　他忽然意识到，沈清洄并非只是冷眼旁观。这位神祇正以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庇护着他，在这片连光都能吞噬的绝地里前行。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混杂着依赖、感激，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慰藉。
　　仿佛只要能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里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那么即便是驶向毁灭，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不知过了多久，那“虚空幽髓”的共鸣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它不再是一个微弱的点，而像是一处不断散发着“空”与“暗”的波纹的泉眼。

　　终于，在宋今也的感知中，他们抵达了。

　　那里并非实体意义上的洞穴或平台，而是一片极其特殊的“域”。

　　周围的暗物质密度高得惊人，如同无形的壁垒，将其中心区域拱卫起来。

　　而在那中心，悬浮着一颗约莫拳头大小、形态并不规则的物质。

　　它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光泽，甚至比周围绝对的黑暗还要更“黑”几分，仿佛一个微型的、凝固的黑洞。

　　它不断地向内坍缩，又不断地向外散发着无形的波纹，影响着周遭的一切。那就是“虚空幽髓”——纯粹暗物质的极高浓度结晶，暗宇宙的瑰宝。

　　宋今也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操控“幽灵鳐”缓缓靠近。

　　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由特殊惰性材料打造的收集装置，装置前端探出几支机械臂，小心地向着那颗幽髓伸去。

　　过程异常顺利。

　　机械臂成功锁定了幽髓，开始将其缓缓收回密封舱内。

　　然而，就在幽髓即将被完全纳入收集装置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枚沉寂的“虚空幽髓”突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一股远比之前强烈百倍的、带着强烈排斥意味的“空”之波纹猛地扩散开来！

　　这股波纹并非针对他们，更像是……某种被强行打断休眠后发出的无意识咆哮！

　　嗡——！

　　宋今也的感知被这剧烈的波纹狠狠冲撞，大脑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前一黑，差点失去对飞船的操控！胎记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几乎在同一瞬间！

　　整个暗宙之地“活”了过来！

　　原本相对“温顺”的暗物质流瞬间变得狂暴无比，如同被激怒的蜂群，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挤压着“幽灵鳐”的护盾，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更可怕的是，那股之前吞噬了“荆棘瞳”战舰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意志，再次苏醒了！

　　这一次，它不再遥远，而是近在咫尺！

　　宋今也的感知力被迫放大到了极限，他“看”到了——无尽的黑暗凝聚成了一张无法形容其巨大的、模糊的面孔，或者说，是一个类似面孔的漩涡。

　　那“面孔”上没有五官，只有无尽的、旋转的虚无，正“凝视”着他们这只渺小的、胆敢窃取它“体内”结晶的飞虫！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最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宋今也，几乎要将他理智彻底碾碎！飞船的护盾能量指数疯狂下跌，报警器凄厉地尖叫起来，但声音却被外面狂暴的能量乱流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猛地看向沈清洄，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惶。

　　沈清洄终于站了起来。

　　他依旧面无表情，但周身的气息已然改变。

　　不再是之前的收敛与平静，而是一种……如同亘古冰原骤然开裂般的威严。

　　他没有去看那庞大的暗影面孔，反而先是瞥了一眼刚刚完成密封、正被机械臂收回的“虚空幽髓”。

　　“吵死了。”

　　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真实不悦。

　　然后，他抬起右手，并非对着那庞大的暗影面孔，而是……虚按向了前方的虚空。

　　没有光芒，没有巨响。

　　但一种更加本源、更加绝对的“规则”力量，以他掌心为中心，悄然降临。

　　那些疯狂挤压撕扯飞船护盾的狂暴暗物质流，如同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绝对光滑的墙壁，瞬间被抚平、偏折、导向别处！

　　而那庞大无匹的暗影面孔，其“凝视”带来的灵魂压迫感，在触碰到沈清洄散发出的无形力场时，竟然如同溪流撞上礁石，自行分流绕开！无法再侵蚀他们分毫！

　　那黑暗的漩涡似乎“愣”住了。

　　它无法理解，为何这只渺小的“飞虫”，竟能散发出一种让它本能地感到忌惮、甚至想要臣服的气息？

　　沈清洄这才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正视”那庞大的暗影聚合体。

　　他的双眸之中，幽绿色的光芒如同深渊下的冷火，静静燃烧。

　　他没有说话。

　　但一种无声的、超越语言的意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清晰地荡入那暗影聚合体的核心意识之中：

　　【此物，吾取走了。】

　　【尔，可有异议？】

　　那庞大的暗影剧烈地翻腾、扭曲起来，仿佛内部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无尽的黑暗时而凝聚成狰狞的巨口，时而又溃散成混乱的涡流。

　　它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令它渴望又恐惧的、更高层级的力量本质，那是一种它无法抗拒的、源自宇宙规则的压制。

　　最终，那翻腾的黑暗缓缓平息了下去。

　　巨大的漩涡面孔向后收缩，融入了更广阔的黑暗背景之中，那令人窒息的凝视感，如潮水般退去。

　　周围的暗物质流也恢复了之前的相对平静，虽然依旧冰冷死寂，却不再充满攻击性。

　　沈清洄缓缓放下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向脸色依旧苍白、惊魂未定的宋今也，目光落在那个已经安全收回舱内的密封罐上。

　　“走吧。”

　　“此地的‘主人’，看来已学会待客之道了。”

　　宋今也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本能地执行命令，操控着“幽灵鳐”缓缓后退，然后小心翼翼地转向，沿着来路撤离。

　　直到飞船驶出很远，那片区域的黑暗重新变得“平凡”，他才敢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

　　他回头望去，身后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浓黑，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只是一场幻觉。

　　但他的心脏仍在狂跳，胎记残留的微痛和那庞大的恐惧感依旧清晰。

　　他看向重新静坐下来的沈清洄，对方闭着眼，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至极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绝对力量的敬畏，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念头：他竟然，从那样可怕的存在手中，“偷”来了东西。

　　而这一切，都源于身边这位……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沈清洄身上，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