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海》浯延

11、虚空低语-暗潮初涌

　　光刻之城那令人窒息的金属秩序被远远甩在身后，“幽灵鳐”如同一尾真正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星海间最幽暗的航道。

　　舱内，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循环系统单调的轻响。

　　宋今也瘫坐在驾驶椅上，肌肉仍因之前的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

　　指尖无意识地在操控台上敲击，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神殿核心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沈清洄抬手间凝固一切的绝对神威，以及“寂灭之眼”爆发出的、竟能强行叩开机械圣殿大门的奇异共鸣。

　　他忍不住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静坐于副驾驶位的那位存在。

　　沈清洄闭合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仿佛一尊沉入亘古冥想的玉雕。

　　他身上那件由力量幻化的衣衫已恢复成初见时那般，如同幽暗江水织就，流动着微妙的光泽。

　　方才那足以令星辰失色的怒意与力量，此刻收敛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宁静。

　　但宋今也却无法平静。

　　每一次目睹沈清洄施展力量，都像是在他固有的世界观上狠狠凿开一道裂痕，裂痕后面，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令人恐惧又无比迷人的真实。

　　而自己，竟与这样的存在缔结着某种古老的联系。这种认知让他脊椎发麻，却又有一股灼热的兴奋感在血管里窜动。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沈清洄的侧脸轮廓，最终落在那双闭合的眼眸上。

　　“……是美丽的宝石呢……”他无声地翕动嘴唇，再次于心中默念，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极度渴求的占有欲悄然滋生。

　　“看够了吗。”

　　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舱内的寂静。

　　沈清洄并未睁眼，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宋今也心脏猛地一跳，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窘迫，但他迅速压下慌乱，反而勾起一抹惯有的、带着些许挑衅的笑意：“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永恒鉴赏的艺术品。我只是个无法克制贪婪的收藏家。”

　　沈清洄缓缓睁开眼，墨绿的瞳孔转向他，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宋今也的笑容微微僵住。

　　“轻浮的言语，掩盖不了你灵魂的颤栗。”沈清洄淡淡道，“方才那一瞬间，你在恐惧。”

　　不是疑问，是断定。

　　宋今也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无法否认。

　　当沈清洄握住那片空间，当规则在他指尖臣服时，源于渺小生命本能的恐惧确实曾攫住过他。

　　“我恐惧的是那种无法理解的力量，”他坦承，目光却毫不避让地迎上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但吸引我的，是您本身。恐惧和吸引，并不矛盾。”

　　沈清洄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并未对这个答案做出评价，转而道：“那颗石头，‘寂灭之眼’。它与那座机械造物的核心，产生了不应有的共鸣。”

　　他抬起手，指尖虚无地点在空中。

　　一点幽绿的光芒自他指尖析出，迅速拉伸、延展，竟在空气中凝成了一幅微缩的、缓缓旋转的“锻星之芯”结构图影。

　　而在其能量流转的核心深处，一个细微的、不断震颤的暗色瑕疵被高亮标注出来。

　　“看这里。”沈清洄的指尖轻点那处瑕疵，“并非简单的能量失衡。有什么东西……寄生其中。它在汲取，也在污染。而‘寂灭之眼’……呵，与其说是钥匙，不如说是一块更可口的饵料，或者……同类相斥的磁石。”

　　宋今也瞳孔微缩：“寄生？是什么东西？”

　　“一股令人作呕的……空洞死寂的气息。”沈清洄指尖收拢，结构图影溃散，“与那些傀儡如出一辙，却更为隐蔽古老。那座城市的光鲜之下，蛀虫早已深入骨髓。”

　　他目光掠过舷窗外无尽的星辰，最终定格在导航图上某个被标注为“未知高风险区域”的暗淡星域。

　　“要解决那寄生之物，或是让你这脆弱的容器不至于下次轻易崩坏，”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漠然，“需要一点……小小的‘补品’。”

　　导航图放大，星域细节呈现——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可见恒星的光芒，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仿佛墨汁般浓重的黑暗。

　　星图旁只有寥寥数语警告：暗宙之地。物理规则异常。可见光缺失。探测信号严重衰减。高危。

　　“暗宙之地……”宋今也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

　　那是连最胆大的走私者和探险家都望而却步的禁区。传说那里是宇宙的暗面，唯有最奇特、最危险的暗物质宝石——“虚空幽髓”才会在其中凝结。

　　“我们需要‘虚空幽髓’？”他立刻明白了沈清洄的意图。

　　那种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宝石，据说蕴含着最纯粹的暗能量。

　　沈清洄未答，算是默认。

　　宋今也深吸一口气，眼中再度燃起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光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在操控台上飞快跃动，重新设定航线。

　　“幽灵鳐”调转方向，引擎功率提升，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连光都能吞噬的绝对黑暗。

　　跃迁的过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和压抑。

　　当飞船最终从扭曲的空间中挣脱出来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包裹了他们。

　　静。

　　并非是声音的缺失，而是一种……感官被剥夺后的死寂。舷窗外是彻底浓稠的、毫无一丝光亮的黑，仿佛飞船突然瞎了。

　　常规探测波束发射出去，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馈。只有飞船自身发出的微弱光芒，在探照灯极限范围外，就被那诡异的黑暗贪婪地吞噬殆尽。

　　一种置身于巨兽消化道中的错觉油然而生。

　　宋今也感到一阵心悸和莫名的恐慌，那是生命对绝对未知和虚无的本能排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操控杆，指节泛白。

　　“关闭所有外部光源。”沈清洄忽然开口。

　　“什么？”宋今也一愣。

　　“闭上眼睛。”沈清洄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用你的胎记去感应。它才是你在这里的‘眼睛’。”

　　宋今也依言照做。

　　灯光熄灭，舱内陷入彻底黑暗。他闭上眼，努力压下心中因绝对黑暗而升起的躁动，将全部心神沉入左臂那处蛇形胎记。

　　起初是一片混沌的冰凉。

　　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感知如同水波般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他“看”不到形状和颜色，却能模糊地感知到周围空间的“密度”和“流向”。巨大的、缓慢移动的暗物质团块如同沉默的山脉，无形的暗能量流如同冰冷的地下河……

　　这种感觉陌生而奇特，完全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

　　就在这时，他“感知”到远处，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空洞”点。

　　那一点仿佛凝聚着极致的“空”与“暗”，与他胎记产生了某种细微的共鸣。

　　“那边……”宋今也凭着感觉，指向一个方向，声音因这种新奇的感知而有些沙哑。

　　沈清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料到他竟能如此快捕捉到目标。

　　“看来，契约虽微末，倒也不算完全无用。”

　　在他的无形指引下，“幽灵鳐”如同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在黑暗的“山脉”与“河流”间穿行。

　　然而，就在他们逐渐接近那个共鸣点时，宋今也的胎记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几乎同时，他“感知”到侧后方，数個原本沉寂的、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暗物质团块”突然发生了诡异的形变！

　　它们如同被无形之手捏造，瞬间凝聚成数支漆黑、没有任何反光、仿佛能吞噬一切能量的利箭，悄无声息地、以惊人的速度疾射而来！

　　攻击？！

　　这黑暗里竟然藏着东西？！

　　宋今也头皮瞬间炸开！在这片感知严重受限的空域，常规规避几乎不可能！

　　千钧一发之际，他甚至来不及惊呼！

　　一直静坐的沈清洄，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

　　那几支足以轻易撕裂飞船护甲的暗矢，在距离艇身仅剩数米的地方，如同撞上了一堵绝对无形的墙壁，瞬间崩解、溃散，重新化为无害的暗物质，融入了周围的黑暗里。

　　攻击者似乎被这超出理解的反击震慑住了，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但下一秒，更远处的黑暗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冰冷而充满恶意的幽蓝色光芒——那是引擎启动的微光！

　　三艘造型奇特、通体漆黑、仿佛由暗物质本身构成的梭形战舰，如同从墨汁中浮出的恶鱼，显出了身形！

　　它们的舰体上，一个被幽蓝能量勾勒出的、狰狞的荆棘缠绕瞳孔的徽记，格外刺眼！

　　荆棘瞳！

　　他们竟然埋伏在这里？！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定位并发动攻击？！

　　宋今也心中骇浪滔天！

　　为首的那艘黑色战舰舰首，一个巨大的、如同眼球般的装置开始凝聚起令人心悸的幽蓝能量，光芒越来越盛，显然在准备一次毁灭性的齐射！

　　“不知死活。”沈清洄的声音冷了下来，那是一种被蝼蚁屡次冒犯后的真正不悦。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幽绿光芒开始流转。

　　然而，就在他即将再次降下神罚的刹那——

　　异变再生！

　　那些原本亮着幽蓝光芒的“荆棘瞳”战舰，其后方深邃的黑暗之中，突然有无声的、规模更为庞大的阴影蠕动起来！

　　那阴影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暗”的凝聚体，其庞大程度远超战舰，如同蛰伏的深海巨怪张开了无形的口器！

　　没有任何光芒，没有任何声音。

　　那三艘“荆棘瞳”的战舰，连同它们正在凝聚的能量，就在宋今也的感知中，被那庞大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吞没了！

　　引擎的幽蓝光芒瞬间熄灭，战舰的轮廓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彻底消失在他的感知范围内，没有留下任何残骸或能量波动。

　　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一切重归死寂。

　　只有那远处“虚空幽髓”微弱的共鸣感，依旧存在。

　　宋今也僵在驾驶座上，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甚至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沈清洄缓缓放下了手，目光投向那片吞噬了战舰的深邃黑暗，那双瑰丽的蛇瞳微微眯起，里面第一次染上了些许……凝重。

　　“看来，”他冰冷的声音在死寂的舱室内响起，一字一句，敲打在宋今也的心脏上。

　　“这里的‘主人’，不太喜欢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