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乌鸦的翅膀 ...
-
过了几天,小萦才勉强打起精神,将家里的东西清点收拾。苏婆婆从她哭肿的眼睛里就知道了大事不好,这事儿如何瞒她得住。当她知道王全和儿媳私逃之后,气的晕厥过去,病一下子加重了。小萦因为急着照顾奶奶,反而把那自怜自伤的心绪冲淡了。
苏婆婆吃了几贴养心药也不见好,一天到黑揉胸口,一股气堵在那里不上不下。小萦检点了剩下的东西,除了母亲藏在米缸里的首饰和自己手上几个银钱,就什么也不剩了。给苏婆婆请医吃药,日日要吃要烧,钱是一日日消耗下去,竟比自己估计的还要花的快。她手上有一些零碎活计,赶了出来,也只能拿几吊铜钱,还指望着买米买柴。小萦也顾不上了,变卖了一支银簪子,才暂得几日喘息。
苏婆婆能开口讲话之后,坚决不肯再吃药。她对孙女说:“我是活够了,不要再浪费汤药。”她的眼窝深陷了下去,两腮干瘪,毫无精神。小萦见奶奶有所回复,心情松动,复又悲伤起来。她因为照顾奶奶几日都没有出门了,这天见天气不错,打算到绣坊接点活计。
早上吃了米粥,她将碗筷收拾了,却听见后园里有几声嘶哑的鸟叫,心里突地一跳。她有半个月没有收拾后园了,落叶铺了一地,几畦葱韭干黄干黄的趴在地上,加上破旧的山墙半是苍苔痕迹,一片萧条。
落光了叶子的树上停了一只乌鸦,小萦心里本来就沉郁悲伤,此时更是害怕,她低头想想,拣了一颗石子向上抛去,斥道:“走!走!”那乌鸦歪着头看了她一眼,似是不屑。小萦又拣了一颗石子,狠狠地朝它抛过去。乌鸦跳了两跳,“呀”地大叫一声,展翅飞起,乌黑的羽翼在阳光下发出一闪一闪的玄蓝色光泽。
小萦看那不祥的鸟儿飞远,才转身向街上走。半个月没有出门,落花街还是那样暗淡而破败。她走的很快,急着赶到城东绣坊去,期望领到一些活计。路过馒首铺子,发现还是大门紧闭,她有点惊讶,自从她记事起,馒首铺子的白烟就是记忆的一个底色,关张的情形却是极少。想想当和李清明有关,又记起了李清平,这一段时间根本就没有看见他,不由心里埋怨。她在奶奶请医熬药的时候,也去找过他,却不见踪影。跟他一起去的同伴说他在下游的一个小集镇遇上个熟人,困住了。同伴们说的时候互相的挤眉弄眼,小萦心里烦闷,本来张皇失措,想找个依靠,却没料到竟是个靠不住的,但也顾不上了。
去了城东,绣坊里活计不多,小萦领了一点,只是几条帐沿和几块镜袱,忧愁着生计。她一路走一路煎熬盘算,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得空中几声粗糙嘶哑的鸦鸣,抬头看去,一双乌黑的翼翅在阳光下飞速掠过,竟像是早上那只。小萦暗暗思忖,不知为何这不祥的鸟儿竟是跟着自己,心里大惊,想:莫非是奶奶?又自己唾弃自己,觉得自己这样想一下都是不该。
她又去了街口的茶水铺子,找竹寡妇。竹寡妇常常兜揽一些私活给小户人家的女人做。她和小萦聊了一会,十分同情小萦的处境,请她吃了一杯茶,并答应替她留心活计。两人正说着话,落花街上竟大乱,又嘈杂和无数杂沓的脚步声,连茶水铺子的客人都伸了颈子,向外看去。
竹寡妇本就是个好事的,便拉了小萦去看。小萦还是姑娘的性子,不好热闹,也无心绪缠七缠八,只是不愿拂了竹寡妇的兴头,便随在她身后。那些闲人都挤在馒首铺子边,小萦的心急速的跳了起来,她紧紧捏住竹寡妇的衣角,看那临街的门板被卸下了一扇,里面有人惊慌的喊叫。闲人们站在门口,个个伸了焦黄的嬉笑的脸,往里看,都说:“真的呢,真是。”
竹寡妇不甘自己的消息落后,急忙拉着一个闲人说:“这位小哥,发生什么事了?”那人是个歪脸的青年,说:“啥好事啊,可惜那个白胖胖的馒头,上吊死啦。”
小萦耳朵嗡的一声。听见周围七嘴八舌,说着李清明是怎样凶恶,李清和又是怎样无情。馒首媳妇被两边催逼,这老实的女人无法可想,竟自走了绝路。
衙门来了仵作,拿水火棍将闲人赶开,说:“看什么看,想看个清清楚楚,跟我上衙门看去!”闲人们急忙散去,远远的还在伸着脖子张望。小萦被竹寡妇牵着,远远看着一个裹着白布的人被抬出,看不出人形。小萦心里难受,脊背上一阵阵发凉。她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家,身上只是发抖,自己也怕是害病了,家里可再禁不起多一个人请医熬药了。她自己烧点开水喝了,在母亲的床上蜷下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仿佛身在黑雾中,到处模糊不清,只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影子。小萦急忙尽力追上去,定睛一看,竟是馒首媳妇那白而肿胖的脸,小萦也不觉得害怕,看着她问:“李家婶娘,你怎么在这儿?平哥呢?我找了他好几天了。”馒首媳妇似乎在说什么,她也听不清,只听见一声冷笑,说:“李家的男人都是狼!”小萦吓醒了,身上出了一层汗,她慢慢爬起来,觉得力气回来一些,就去厨下烧了饭,在水缸边整了整鬓发。
第二天,她赶着接了几个活计,急急忙忙的做出来,好早日拿到工钱。心里不定,只要听得门外街上一点声响,难免心惊跳一下。李清明用刀劈开了馒首铺子的门,就住在楼上李清平布置好的新房里。虽然铺子门洞大开,却无一人敢伸头进去探望,连走过都要加快脚步,生怕惹了这个魔王。李家兄弟俱是狼□□狠,如今又相斗出了人命,必不会善罢甘休。
李清和在码头边深巷子里寻了一个相好的妇人家住下,他和随儿姨母前几日为了随儿闹了起来,随儿那小娘抓花了他脸,转头就跑走了,了无音讯,因此两下里都生了些闲气。又与多年不见的长兄撕扯纷争,心中戾气冲突,在妇人家吃酒,吃到深处,捶胸大叫。惊吓得那妇人一家闭口无言,不敢半点言语劝说,知道是劝不了的。
小萦家和馒首铺子斜对着门,自是大气不敢喘,闭门锁户,终日依偎在奶奶身边。奶奶握着她手,心里凄苦,本来已经了无生意,现在却万万不敢死去,剩下一个小孙女会怎样无比凄惶。她写了信,急忙托付了一个两下走的熟的货郎担,从干瘦的手腕上抹了一个铜镯子给他,求他捎到她的老家旧址去。这边人托信都是水路,因此货郎担到是难得担此重任,也颇为郑重其事的应答了。
货郎担去她老家那边贩粗瓷碗,一走约莫就是十天半月。信捎出去后,祖孙两因为含着一点希望,精神又振作起来。苏婆婆卧床多年,挣扎起来只能理理丝线,给小萦递针拿线,凑个下手。
小萦现在反而不敢想李清平回来了,李家兄弟情如危卵,李清和已经在码头纠集人手,要教训自己大哥,整日狼嚎鬼叫,气冲胸膛,无人敢惹。李清明早年盘桓码头,也有一些三兄四弟,颇不示弱,请得几个爷回来在馒首铺子堂中吃肉喝酒,无论醉醒,每日必磨他的腰刀,磨的明光瓦亮,吹毫断发。街上人人惶恐,码头上派系泾渭分明,这样的情势,再回来一个,就是三虎相争,如何了局。
李家老大老二,都痛斥对方伤根本,折手足,逼死自己的妻子。可他们的妻子,死去之后却并未有人过问。府衙将她用薄皮棺材收敛了,放在城外义庄,也不敢催他们下葬。他们如同两个火药桶,只想痛痛快快的炸响一次,人们都不想给他们做了那个引子。
小萦倒是记得日子,跟奶奶说了,祖孙两偷偷买了一刀黄纸,自己打了纸钱,趁着下午,竹寡妇拎了点粗酒,带了小萦,走了长路去到义庄,在馒首媳妇的棺材前胡乱烧化了,小萦掩面哭了一会,不知哭这自幼亲熟而命苦的大娘,还是哭自己远离的母亲。馒首媳妇灵位只写了李氏二字,而这姓李的两任丈夫,却如狼似虎的要了她性命。
化了纸钱,两人也不敢多逗留,路长天涩,赶紧动身往回走。义庄本属偏僻,日已偏西,荒郊野林,归鸦阵阵。远远看到草房炊烟,心才宁定,乱麻一样的小路又绕进山豁树丛。老少两个妇人担惊受怕,紧走慢走,直觉走了腰酸腿疼,似乎走了半生的路,终于又看到小城的轮廓,见到一片的黄色烛光星星点点,黑屋檐下熟悉的石板路,心才一松,却觉得腿更沉了。
走上落花街,小萦和竹寡妇远远就听得一片高叫声,从馒首铺子底堂传来,又是撞杯,又是划拳。李清明虽未说明这么多年的经过,但确乎是发了财回来的。一应酒食都由城中酒肆包下,每日流水般殷勤送来。若不是和弟弟赌气,他甚至不必蜗居在破烂的落花街上,任可以在坊里花街上小娘子家的温柔乡住的舒服,这样的话,街上的小民反而也到是要松口气。现在的落花街,连觅食的老母鸡都不敢放出来,放出去撞在那帮太岁手里,也就成了菜。
两人小小心心的走到落花街中央,几个醉汉从馒首铺子走出,踉跄横行。竹寡妇赶忙拉小萦避在路边屋檐下,当首的就是李清明,他乱眉横生,凶眼圆睁,看了竹寡妇一眼,言到:“这不是老竹老婆嘛,都老成这样了。老竹,好汉。”竹寡妇赔笑道:“死鬼死了多少年了,大郎还记得他。”
李清明不理她,越过她肩头看着小萦,愣了半晌,跟身边人说:“这小娘是谁,坊间有姓名没有。”小萦心底一股凉气。身边醉汉哈哈大笑,说:“这是你李家没过门的三媳妇。”李清明眉毛一竖,说:“老三!”凶气毕露。
醉汉簇拥李清明朝着街外走,李清明回头还看小萦,竹寡妇赶紧拉小萦离开。李家兄弟三人,无一丝手足之情,却像三个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