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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别远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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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的,不动声色。本来是无知无觉的,等到你乍然惊醒,已经是红残绿退,一个春夏又过去了。秋风瑟瑟,母亲把去年压在箱子底的那件大红色缎子袄拿了出来,微笑着对小萦说,你看,正好赶上。
发出珠光的缎子上,闪闪的织着无数圆滚滚的小蝙蝠,张开着可爱的天真的翅膀。小萦这才知道,原来是嫁衣。她摸了摸软滑的缎子,悄悄笑了。
那半死不活的白芍药教小萦种在篱笆下,没有人理,一直没有精神,却也并没有死去。小萦几乎将它忘记了,它越长越像一株野草。母亲有时候从街上买回一些被子箱笼,添了一把新筷子,一个木衣架,一个手巾架,都是给小萦准备的嫁妆。王全虽有些小气,并没有苛刻继女,还给小萦买了一面铜镜,这在小户人家可是很奢侈的。母亲因此很是欣慰。
小萦自己心里有一点乱。她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自是不愿离开。嫁作别人的妻子,有点羞涩,更多的是惶恐。可是那个人是李清平,笑起来好看,会煮面给她吃,对她好的李清平,却还是有一份期待在其中的。
李清平将竹子卖了一批,打算在馒首铺子的阁楼上布置了一个新房。馒首媳妇成天的喜滋滋的,不要李清平做铺子里的活,只是笑,手忙脚乱的。只要看见小萦,总是拉住她细细的端详,直到小萦羞恼了走开。母亲对王全说,给他们拣个日子罢。李清平虽不合她的心,可小萦情热,到这个时候她也没有什么好挑拣的了。她还有隐忧没有说出来,那便是时隐时现的李清明,仍是坠在心里的一块石头。
这一日,小萦正打算给篱笆边的一丛菊花浇水,却看见菊花丛边的一束枯枝。小萦以为是野茅草,将它拔起来,摔掉泥土,打算扔到厨下烧火。摔掉泥土之后,却想起来了,正是那株白芍药。小萦暗自吐吐舌头,并没有在意了。
母亲的房间阴暗而拥挤,高大的柜子,衣架,盆,桶,板凳,都发出陈年的木头那圆润的光泽,一种能让东西显得暗淡的光泽。镜架上是空的,搭了几条不知做什么用途的布。自从王全来到家里以后,小萦就没有踏进这里过。现在这里又堆进了几副新的箱笼和妆台,是小萦的嫁妆。
小萦看了看那些陈旧的家具的簇拥之中,新的箱笼搭着艳红的绸缎,显得有一点清新和热烈,一种欣欣向荣的蓬勃。
其实它们,也将在日复一日的时光和琐碎的事情中,变得暗淡起来,暗淡成另一个背景。日复一日的洗涮,擦拭,饭菜的油烟,泼洒的酒水,划痕,然后会有小孩加入进来,一个两个,在桌柜的腿上和边沿留下他们童年的记号。这也是一个女人生命的轨迹,和这些嫁妆一起,从新鲜的新娘子,日复一日的粗糙,暗淡,或许是因为这一次的熬夜赶制衣服,或者那一次的在烟熏火燎里做出几桌子的鲜美菜肴,她就老了一点,又丑了一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老丑下去,将原本的那点鲜嫩和清新磨蚀殆尽。
日子原本就像平静的河流,一直一直地流淌下去,漫无目的而又不动声色的。可是也能在一瞬之间,出现了岔流,你永远也不知道它到底会流向哪里。
这一日,落花街巷子口的老罗头正打开了茶馆的门。老罗头是竹寡妇的帮佣,一个长的乌七麻黑的老罗锅儿。他看人的时候,要费力地抬起头,屁股也撅起,像一个两头翘起的乌龟。他正一扇一扇地卸下门板,漆黑的屋子好像将光线吃进去了一样,连阳光也无法改变它的阴暗。这个时候,老罗听见早晨冰凉的街道上,一个单调而陌生的脚步由远及近走了过来。老罗的脖子无法转动,他的头连同上半身一起慢慢转了过去,看见一双沾满泥水的官靴。在小城,尤其是落花街,人们脚上大多是麻鞋或者是女人的绣鞋,这些才是老罗熟悉的鞋子。老罗费力地抬起头,看见黑色的衣衫,已经半旧,衣襟上有泥水的斑点,还有草屑。腰间勒着一条板带,悬着一把弯刀。再向上,是一张铁青的大脸,脸上有几处泛白的旧疤,两条粗而杂乱的眉向鬓角斜飞起。
老罗讪讪地看着这条大汉,他从乡下才来不久,还不识得多少人,只是巴巴的看了几眼,钻进店堂,将茶汤坐上炉子,再溜出来,僵硬地笑着问道:“官家可要吃茶水”那大汉跨进铺子里坐下,拿了一壶茶,几个烧饼,坐在当街的桌子边吃着,脸上只是冷笑。老罗转来转去,只是搭不上话,只好坐到铜吊子后面,照管炉火。
到了天大亮,落花街一下子像是冷水浇到了沸油里,炸出了一街的冷清和人们心里的激荡。那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李清明果然回来了。
最先认得他的当然是竹寡妇。她一早上从后门进了铺子,照例骂了几句老罗,随后一脚迈进店堂,然后她就楞住了。她没有声张,而是又从后门溜了出去,这个女人在这个清冷的早晨,也没有吃饭,空着肚子,一家一户地奔忙,将李清明回来的消息无比激动地散播了出去。
小萦一早上就出去了,李清平前几日去了江阴卖竹子,说定今天回来,她跑到老西的竹排店去了,坐在靠码头的后门口,一边编着竹笊篱,一边对着大江张望。老西的竹排店原是她惯熟的地方,也没有拘束。她快手将昨天没有编好的笊篱完工收口,看了一会儿大江,谢绝了老西老婆的留饭,一路慢慢的走回家吃早饭。她拿了工钱,路过稻香村,进去买了栗子粉的软面糕。这是用手磨的糯米粉制作的,又糯又软,沾上栗子粉,糯软里又带了香甜,是苏婆婆最爱吃的,李清平也喜欢,她多买了一点,用竹丝笺包好,拎在手上一摇一晃的,有点沉。
走回了家里,只看见桌上摆了干菜和白粥,还有一碟盐,正是吃早饭的架势,却没有一个人。小萦心里纳闷,隐隐觉得有点奇怪的感觉,她向厨下喊了一声“妈”,却没有人应,王全也不在。小萦盛好饭,端上阁楼,给苏婆婆,然后下楼,还是没有人。她自己吃好饭,收拾了碗筷,却看见厨下一个桶翻了,水渗在地上,一片黑色的印迹。她将桶扶起来,心里纳罕不已。犹豫了一下,她将软面糕拆开,拣了几块放到奶奶床头。苏婆婆精神还好,看见糕点笑了一下。小萦问:“可看见妈去哪里了?”苏婆婆摇摇头,说:“竹家娘刚来了,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失惊打怪的。那个老婆子偌大年纪了,还是不稳当。”小萦陪奶奶噜噜谡谡的说了一通,苏婆婆方才喘气安歇了。小萦将茶水给她放好,转身下楼,将脏衣物拿到河边清洗。
她心里有事,手里飞快的将衣服洗好理好,走到街上。今天的落花街也是很奇诡,没有一个人,连一只啄食的母鸡也没有,倒是有几只麻雀在灰白的墙壁和黑色的瓦片间起起落落,啄吃着草籽。她的脚步在光滑圆润的石板上嗒嗒响着,有一点别扭。小萦心里吃惊,往常那些山墙下晒太阳的老妪和满街追逐的孩子,汲水的小媳妇和带点懒散的踢踏着木屐的男人,打开临街的门吃着饭的人家,这些庸常的热闹就像一个晃动的浮影,消失得无声无息。
路过馒首铺子,平常的日子,铺子早早的就打开门窗,叠起的蒸笼上冒出白汽,一片热闹景象。今天却将门关紧,好像没有人一样。小萦心里发凉,她飞快地跑回家,大喊:“妈!”可是没有人应,家里空空荡荡的。小萦推开母亲的房门,看见房间里一片狼藉,所有的箱笼都是打开的,衣物都不见了。小萦浑身发麻,不知道究竟怎么了,她靠着门扇,呆愣了半晌,转身向茶水铺子跑去。
茶水铺子里冷冷清清,只有老罗坐在铜吊子后面。小萦大声喊:“竹家娘!竹家娘!”竹寡妇从后门露出一个脸,看见她,一把拉住她,说:“小萦,不好了,你妈跟人跑了!”小萦看着她圆扁的阔脸,脑子里混混沌沌,说:“甚么?”竹寡妇拍手跳脚,说:“王全那厮和你妈刚刚去了码头,跟着一只下水船走了!”
小萦转身飞快地往码头跑去,风在她耳边呼啸着,她从来没有跑的那么快过。竹寡妇的喊声远远传来,又被风吹走了。她的衣裙在风里翻飞,发出呼呼的声响。码头上的风很大,刮的她的头发胡乱飞舞着。她知道下水的船是去闽浙的商船,都是一些富商的大船,一个月有一次。她跑上码头,却看见空空的缆绳。几个水手奇怪地看着她,她尖叫一声,顺着大堤向下水的方向跑着,江面很宽,白帆点点,大的是商船,小的是打渔船,阳光照在江面上,像是一匹水蓝的绸缎。江边的芦苇雪白一片,在风里发出萧萧的声音,小萦对着大江哭喊:“妈!”声音一出口,就被风从嘴边夺去了,如同纤细的糖丝消失在空气里。
竹寡妇呼哧呼哧地追了上来,她的脸色煞白,一只手按着肚子,弯下腰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别、别追了,船早、早就,跑了。”小萦呆呆的看着大江,看着一朵朵白帆渐渐远去,消失在天边。竹寡妇抓住她的一条胳膊,将气喘匀了,才开口说:“李家大郎回来啦,王全是怕你爹爹也回来,自己人财两空,才拉着你妈跑的。”小萦转过脸,看着视线里那模糊的阔脸,心里一阵阵发冷,她实在不能相信相依为命的母亲真的这样将她抛下了。竹寡妇伸手给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拉着她说:“回去罢。”
小萦木木地被竹寡妇拉到茶水铺子里。竹寡妇给她端了一碗热茶,点了花生核桃和芝麻,放到她手中。小萦的手和嘴唇都在哆嗦。竹寡妇在她对面坐下,拍着自己的膝盖说:“早上我还没有进铺子呢,就看见老罗那个老鳖头坐在铜吊子后面,火也没生好,茶汤还是凉的,哎呀呀,这老鳖头一转背就偷懒。”
她清清嗓子,接着压低声音,说:“等我往堂前看了一眼,只看见一个人坐在那里,我还指望是哪个老客这么早就来了,等仔细一看,就是李家大郎!”她脸上做出一副神秘而恐惧的样子,说:“他那个凶霸霸的样子,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呢。”小萦手一直在哆嗦,茶碗里的水晃出一圈圈微小的涟漪。她的脸上泪痕半干,只是瞠着眼,呆呆的,茶水的热气扑在脸上,黏黏乎乎。
竹寡妇握着她的手,把茶碗取下来,说:“姑娘,别伤心了,你妈也是难做,要怪都怪王全。还有你那个爹,把家一扔就是这些年,你妈她不容易。”
小萦张开嘴,看着竹寡妇衰老暗淡的脸,泪水扑簌簌流下来,她说:“我怎么办呢。”竹寡妇拍着她的手,只能叹气。
到了晚上,小萦慢慢走回家里,她打开母亲的房门,看见那一片凌乱,又哭了起来。王全把她的嫁妆里值钱的都拿走了,连同那个铜镜。丢下了一些粗笨的木器。她坐到母亲床上,床榻上连被褥都揭开了,唯一一床绸面被子也带走了。
天色渐晚了,天光也暗淡下来,屋子里越来越暗,家具的影子也渐渐深浓,一阵米粥的香味从细小的窗格子里透了进来,已经到了夜饭的时分。想起了奶奶,小萦擦了一把眼泪,像游魂一样,慢慢走到厨下,机械地舀水淘米。她打开米缸,手上的瓢掉在了地上。
米缸里,放着她鲜红的缎面嫁衣,还有一些式样粗陋的银首饰。那是母亲给女儿藏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