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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风急雨骤 ...

  •   天光一日日短了起来,早起的时候看得见路边衰草上结上了白霜,去水塘里洗起衣服,水也冰的手指通红。小萦在城东老主顾那几家又接到一些冬衣活计,手头稍稍松快,心里也就松快一些。只是日子短了,做着做着活计天光就暗下来,又不敢多点灯熬蜡。不光是怕多费了烛火钱,也是因为李清明日日就在斜对面的楼上,大酒大肉,呼朋引伴,以至在不甚宽阔的后堂练刀练拳。小萦如生活在一只猛虎鼻息下的小老鼠,尽量掩盖自己的行藏,悄无声息的。自那日街上偶遇之后,小萦再不敢到他面前。无论他打量她的目光,还是对李清平那声刻毒的“老三”,都叫她心惊肉跳。她以往固然泼辣,凡事敢和男人争论一番的,但遇到这种狼虎之势的人,也是没半点胆量。
      小城越发的死寂,人人却知道,死寂的下方,必是一场风暴。李氏兄弟两人不共戴天,早先起头是为了李清明带回的银钱。他到底带回多少钱,多年后在小城都是个谈资。没人真能说的清数目。据说用竹筒子装了,趁夜黑才从码头卸下来的。一船的竹筒,每个竹筒里都储满金银元宝,将一只乌篷船儿压得船舷差点吃了水。也有的说不是竹筒,是蒲包。这个说法虽最得人心,其实也并没有一人当真的见过那只船。倒是落花街的老街坊都记得,他回来时穿了一身粗衣,只在茶水铺子吃了两个没有芝麻的干烧饼。所以也有人说他并无一分钱带了回来,带了回来的,只有一把刀,和一贯的亡命之心。
      像城西这些底层小民,家无长物,身无分文,若是要在码头立脚的,只能单单靠这亡命的心。一次次的厮打争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倘若没死,这就是大罗金仙的保佑。必须好酒好肉,慰劳这如同白捡的生命。直至下一次的厮杀。最终死在哪一次纷争之中。也叫做瓦罐不离井沿破,命定的结局。
      当然,打回来的地盘也不稳当,这次打回来,那次又失去,所以总在打来打去。小城的码头虽不是通关大埠,却也商来商往,颇为繁华。有肉就引得狼来吃。码头盘桓的势力,大大小小有七八股,今天这个打了那个,明天那个又上门寻仇,结成一笔乱七八糟算不清的血账。大的势力把小的灭了吞了,转眼几天,又不知从哪个角落滋养出一股新的。一片风云聚散,也是叫人来不及看的。
      这几个势力里面,地头蛇七爷算最大的一股,也是年深日久的一股,因为其人老谋深算,倒也不是全靠武力。他年轻时候也是啸聚一时,情面通达,除了斗狠,和富商巨贾,士绅官衙也走的上来往,俨然在码头是个小衙门,算是稳稳的吃住一角。只是年纪也大了,常常有力不从心之处,因此上并没有完全掌握住整个码头。李清和也是觑得他年长力衰了,近几年暗暗纠集了一些人手,颇有分庭抗礼之意。只是李清和为人刻毒,手下多血勇之人,一味的拼命,虽然人见人怕,也难得做大,时常拼了性命,在七爷手中也胜不多一分半分。他人又心窄,每当此时更加暴跳如雷,因此在码头一时也无人敢与其多言。
      李清明当初在小城,就是七爷手下的五虎将之一。其实所谓五虎将,都是斗狠的粗人,不知道自哪里学来几路刀法拳脚,靠不要命打出的名声,流年一过,死的死残的残流落的流落,也有事情大了,没法摆平,叫官府捉了去远远流放的。等这些人星流云散,七爷也颇感断了臂膀,在码头又寻觅了一些年轻人替他们。终究这个不似那个,再也不能重发当年豪情。七爷之前有心招揽李清明的三弟李清平,但是李清平傲岸不服之心犹胜两位兄长,心思也更深,七爷反而对他疑虑重重。
      李氏兄弟三人,其心各异,虽是一母同胞手足,却生来仿如寇仇。李清明这次回城,七爷听闻二人兄弟阋墙,争夺妻子出了人命,已势同水火,喜不自胜,自认找到对付李清和的一把刀,重又将他兜揽。两人多年后再次相见,俱各滴了几滴男儿泪,却也是触动真怀。当年的英姿豪发早已消弭于无形,只是白白的多了伤,白了发,弯了腰。
      因此上也有人说李清明的吃穿用度,全是七爷包揽,他并没有发财回来。但在李清和那里却另有一种说法,他说老大不地道,有了宝贝,只想独吞,早晚卡死他。这话是他相好的妇人传出来的,但是什么宝贝,并没人敢细问,李清和整日提着李清明的名字骂天骂地,只漏出这一句话来。不过有了这一句,大家约莫,他确实是发了财的。
      李大郎和李二郎,一个在落花街整日盘桓,一个在码头漕粮地库厉兵秣马。只等着一个火星,就能炸出漫天血花。所有人都暗暗忖度,不知这火星子可要从哪里发起。城里有和李三郎交好的小兄弟,更是坐卧难安。其中有个秉性老实点的,本名叫范有大,街上都叫他有哥儿,一天半晌午偷偷摸摸来找小萦。小萦平素并不和李清平的小兄弟们来往牵绊,只认得几人的面,见了有哥儿,认得是李清平的兄弟伙,把他让进门,两人都做贼心虚的瞥了馒首铺子大门一眼,见无动静,赶紧闭门。
      有哥儿吭吭哧哧的说,李清平在下游镇子上,给熟人绊住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他还不知道嫂嫂自尽身亡的事情,若是给他知道了,即使亲兄弟,他也要回来报了这仇。小萦也知道,李清平对馒首媳妇敬如亲母,他自幼丧母,一衣一饭养到他长成,皆是得于馒首媳妇之手。反而两个兄长比外人还不如。有哥儿说他得去给李清平通个消息,这消息他不能不送,不管李清平回来之后,这风浪是不是还要加上几倍。他问小萦要不要带个口信去,也是有哥儿忠厚人,想着不能不来问一下她。
      小萦却不再是以前那个浑然不知事的丫头了,她给有哥儿倒了水,用一支竹簪慢慢剔了剔灯,灯心亮了起来,两人心里都悚然一下。小萦想,这口信不能不送,但是送了,可笃定是个火上浇油的事情。她说,没什么口信要带,叫他自身安稳吧。
      有哥儿安慰她,等李清平回来,她就终身有靠了,这几日千万不要在街上露头,李清明不知怎么的,满街寻访他的“三弟妇”。他不知底里,专意在花街柳坊打转,暂时还没问到。但保不齐的哪天被哪个闲人透出风去,不知还有什么变故。小萦万千愁绪,全堵在胸口,无法言喻。本以为李清平收手之后,也算个良人,谁知还是卷入这虎狼丛。她滴下泪来,想到母亲的反对和妥协,唯有叹命而已。有哥儿让她带点信物,她把前几日的栗子粉糕包上,给有哥儿路上吃,再让他带了刚做好的一只绣夔龙护臂给李清平。两人交割完毕,有哥儿带上斗笠,拉开门,瞅着四下无人,赶紧走了。
      小萦关好门,把灯芯拧的如豆,笼着一点微光爬上阁楼。听得窗外枯枝萧萧索索,晃动不停,却有雨丝打在窗上,先是一丝一缕,渐渐急骤起来,赶忙关上临街的木窗,房子里又暗下一层。雨丝刮在屋瓦上,淅淅沥沥,竟是越来越大,风雨声更使人添忧愁。小萦睡了半夜,听见豁啷啷一声巨响,吓得祖孙二人都从眠梦中惊醒,小萦知道奶奶心病未痊愈,万万吃不得惊吓,别的不顾,连头带尾抱住老太太,只觉得苏婆婆比一捆干柴禾还轻,万幸胸脯起伏,还有气息。窗外狂风大作,雨水如鞭子抽在这老屋旧瓦上,只觉得仿佛雨水直接浇在人的头顶,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那豁啷一声,九成是哪家的屋顶被倒伏下的树枝打碎了。祖孙两人的旧屋也保不齐,天棚上一处湿痕迅速扩大,随即滴下水来,水先是一滴滴,再连成一线,想是屋瓦必被损毁了。
      深秋入冬很少这么大雨水的,小城人见识少,只循着古理,加上自己少的可怜的经验,经冬过夏。因为没有防备,在屋顶被暴雨鞭打的时候,只觉得天地压得人成了齑粉,这猝不及防的深秋大雨,激动了他们脆弱的神经,太不寻常了,天的不寻常,必然会应在人身上,不少老人都闭着眼,在风雨交加的寒夜里簌簌哭着,喊着大祸,大祸。苏婆婆没有哭,小萦也没有,她们早已哭不出来了,生活的痛苦让她们对这些麻木了。小萦安顿好奶奶,又将水桶提上来,接着漏下的雨水。看着水桶渐渐满了,就拖到窗口倒下去。忙到早上晨光微透,雨水渐小,才和衣睡下,瞑了一小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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