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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暮春花歇 ...

  •   已经是暮春时节了。李清明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确切。好多艄公在南安郡看见他,他还说自己发了财,等手上的事情安排好,就回家看看。
      多年的浪荡子李清明终于要回家了。可是李家根本就没有记挂他的人。李家老二仍在码头上呼喝,李家三哥儿也漠然,连问都不问。这个浪荡子自从会走路那天起,就没有安分过,等到他学会了跑船,再也没有在家里呆到十天以上。他母亲生了重病,日日嘴里念着他的乳名,这个家伙还在千里之外的江州。等他回来,母亲的坟上草已经长得郁郁葱葱。老爹一脚把他踢的跪倒在母亲坟前,两个弟弟一个拿白眼看他,还有一个抱在老爹手上。
      他是发了财还是坐了牢,小城里的人都不会惊异。李清明天生就有一种戏剧性,任何奇怪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就是合理的,就像他失踪了十几年,忽然又出现了这件事。大家把他的经历说的千奇百怪,匪夷所思。
      唯一关心这件事的人,大概就是馒首媳妇。她一直神思恍惚。小萦在街上看见她像掉了魂一样,撞在柱子上,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小萦帮她把东西拣起来,她苦涩地笑笑,又梦游一样地走了。小萦担心地追上去,说:“李二嫂,你是不是身上不好,回去歇着罢。”馒首媳妇看看她,忽然握住她的手,说:“小萦,你娘呢?我要找你娘。”她的手冰冷潮湿,象是草丛里的蛇。
      小萦带她回家,馒首媳妇见到小萦的母亲,扑过去抱住她,哭道:“苏家姐姐,你可要救救我。”她说:“那个死鬼要是真回来了,会杀了我的。”母亲呆了一刻,对小萦说:“你出去罢。”馒首媳妇大哭,说:“他们兄弟都是豺狼,都是吃人的狼!”母亲想到当年李清明的骄横跋扈,再想想李清和的阴狠刻毒,也是一阵战栗。她拍着馒首媳妇的背,说:“怕什么,你当年改嫁是李家老爹作的主,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的。”馒首媳妇摇着头,说:“老大当年在江上跑船,就跟我说过,只要他没死,就不许我和别人勾搭,否则他就杀了我。”
      母亲下死劲啐了一口,说:“他还有脸说你?他把你扔下了多少年了!”这个话不单是说李清明,也是母亲积累在心里的怨气。
      那天馒首媳妇哭哭啼啼了大半天,才让小萦的母亲哄回去了。小萦坐在阁楼上,看着茫茫的灯光,斜阳深巷,暗沉沉的一片屋檐,檐下一个一个的黑而幽深的小窗,真是混沌黯淡,正如这无数的混沌黯淡的日子。
      苏婆婆躺在床上,间或呻吟一声。她偏过头,看着窗边的小萦在夕照里秀美的侧影,昏花的老眼里滚出几滴眼泪来。一边红颜,一边迟暮,一生真是太长了。就是这样的平淡的昏沉沉的日子,一天一天,水滴石穿,红颜早晚成迟暮。
      暮色苍茫,天边归鸦点点。西风在窗棂间萧萧穿过,寒意浸浸。小萦慢慢地从头上拔下玉簪,握在手心,还好,是暖的。
      李清明好像一个从角落里被翻出来的罐子,被一遍一遍的擦亮。他当年在码头和江上的事迹添上了油加上了醋,在酒馆茶楼里流传。当年跟随他使气任性的小年轻,现在俱是为人父亲了,叉腰立在街上骂自己的儿子:“怎么不把你这个祸害打死了,反倒是清净!”正是当年他们的老子骂他们自己的。
      王全在家里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有人讲李清明原本去贩私盐,和官府对上了,结果被关到大牢吃了这多几年牢饭,有人讲他杀了官差跑到山上落草为寇了。每一种都教人兴奋,甚至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里,小萦的父亲也时时出现,一会儿成了李清明的牢友,一会儿又是土匪窝里的狗头军师。
      过了这几日,小萦的紧张惶恐渐渐消退了,这些传言让她哭笑不得。父亲的印象早就淡如云烟了,可是那温和的性子还是记得的,这些传言,她是一个也不相信的。父亲还是那个给她做木头马,把她背在背上的父亲。
      大约在一天吃晚饭的时分,从南安郡来的一条货船停在码头,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跳下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面目凶狠。他在码头边上一家简陋的小客栈住下了。这种小客栈阴暗潮湿,住着贫寒的客旅,尽是一些稀奇诡异的人。有用筮草占卜的巫师,贩卖犀牛角和青铜刀具的流浪者,还有衰老的歌女,断了脚的士兵。这些人的衣裳褴褛而斑斓,就像是一蓬蓬蒿草,随着风滚动。这个汉子住下了,转天就向老板娘打听李清明的事情。人们都猜测,他必定是李清明的仇家,要不就是和他狼狈为奸的歹人。但是他也带来了李清明的消息,他说,李清明肯定是发了大财了,他是来找他要账的。有人问他李清明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他做出神秘而凶狠的表情,用手狠狠地在脖子上一抹,一个杀头的手势,人们就迷茫而恍然,果然是李清明做的事情。
      小萦在小酒馆看见一回那个家伙,他正在拔出随身的短刀切一大块卤牛肉,表情狰狞就像在碎尸。她想,父亲一定不是和这样的家伙混迹在一起的。
      但是,李清明还是没有出现。
      春已近暮了,开的艳艳的花朵开始了凋谢,草地林间铺了一层柔软斑斓的花瓣,空气里都是花朵腐烂的甜香。
      天仙河别院来了一个客人,是从京城过来的。客人骑着一匹白马,虽然风尘仆仆,却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周兆麟的脸上难得的高兴,那笑容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人气。他的眼睛亮亮的,也许是回忆到那鲜衣怒马放纵恣意的年少时光。那个年轻的客人姓卢,他很喜欢小萦做的山笋小菜,也很爱逗来换,惹得来换跟前跟后,把他当作了英雄一样的崇拜。
      卢生还把来换抱到马上,带着他在林间纵马奔驰,马鞭和衣袂扬起的旋风将飞白粉红的花瓣带得漫天飞舞,那些弯曲的黑黑的树干迎面扑来又错身而过。来换吓的小脸通红,又高兴的不得了,只死死抱着卢生的手臂,大声咯咯咯的笑着,小萦吃惊又好笑,再没有看见来换这样高兴过。周兆麟也在一边袖着手,脸上竟有了几分活气。
      卢生豪饮,两人常在小院里摆上酒盅,就着小萦做的几个小菜慢慢地相酌。卢生说了一些京华风貌,两人唏嘘地笑。周兆麟黯然,小萦能看到那笑后面的苦涩。他们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巴州,走船的老人家才知道这个地方。后来小萦去问那些老水手,说是一个风沙急急,野马奔腾的地方,空旷而遥远。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日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小萦不识字,可是一直记得周兆麟念这首诗的语调,苍凉黯淡。那天周兆麟破例喝了一点淡酒,是用蜂蜜和果子酿的,很香。他自己喝一杯,就倒一杯在白芍药的花盆里,一股醉香。小萦说,这下好了,可要把花给醉死了。卢生摇着头,说,他心里不好过。
      是怎样的不好过,让一个意气风发,丰神如玉的青年,一下子颓唐消沉如此。小萦只是个姑娘,自然不知那些朝堂官场的风云。她只是笑笑,把一件衣服披在周兆麟的身上。
      卢生走后不几日,小萦正在家里做一点针线,却看见来换在门口张望。便急忙将小家伙叫进来,看他抱着那半死的白芍药,磨磨蹭蹭,说:“姊姊,我要走了。”把花放在桌子上。小萦给他吓了一跳,说:“你这么个小人,能上哪里去?”他满脸稚气的兴奋,大声说:“巴州!”小萦和来换都不知道巴州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来换说,他们家公子要去那里看一个好友,就像卢大哥那样的好朋友。小家伙还记得卢生的豪兴和意气,他觉得好朋友就是这样的。
      小萦抱着花跟他跑到天仙河,看见车马都已经备好了。周兆麟还是消瘦,可是精神奕奕,他正对送行的兄长说:“游历一番,见见大好河山,也好坦抒胸臆。”兄长微笑地扶着他的肩。他转过头,向小萦说:“姑娘,这芍药可要拜托你了,我可是把它折磨坏了。”小萦不做声,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他现在才象是找回了魂,这么长的日子就像梦游一样,到了末了,还是没有记住小萦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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