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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木头马 ...

  •   自从姑娘大了,不知怎么的,就和母亲生分了。母亲不知道是不是别家的母女也会这样,但是对着小萦,常常是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无论说什么都不能贴心贴肺。母亲情知小萦对她找来的男人有一种别扭和气愤,可是一个女人支撑一个家太辛苦了,日子总要一天一天往下过的。她常常想,你嫁人吧,嫁了人就知道做女人的辛苦了。自己只有这一个女儿,真是舍不得也要舍。
      小萦也常常茫然,虽然和母亲在漫长的岁月里相依为命,可是亲近和温存都被粗砺的生活磨掉了。母亲找来的男人,都叫她害怕。她尽量离开那些猥琐的探究的算计的目光,尽一个女孩的微薄之力保护自己,连带的,也葬送了原本一个女孩对母亲的信任和依赖。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两面都是无能为力。最近的时日,不知怎么的,母亲忽然对她慈爱关心起来。时常给她添衣加菜,唯恐她受凉受饿,仿佛她还是那个依偎在母亲怀里,幼小无助的孩童。可是这样补偿式的关怀来的太突然太迟,中间隔了那么多年的岁月,反而显得生硬,教小萦无所适从。
      江上的鱼群下来了,小萦有时也带着篓子,去大船上拣一些鱼虾,这些是卖给酒楼和人家之后剩下来的,很廉价,要是遇到相熟的船老板和艄公,还会白送。有些女人就为了这些不要钱的鱼虾,和船上的男人搭讪调笑,卖弄风情。小萦做不来这些,老老实实掏出钱来买。这些鱼虾是贫寒人家难得的美味。有些细碎的小鱼小虾,放在竹筲里淘洗干净,细细地洒上盐,拌上辣酱,加上葱姜细末,调上清油黄酒,放在饭上蒸熟了,是一味极下饭的小菜。小萦很会做这些,一点简单的材料就能收拾出鲜美可口的菜肴。这样的小虾酱家里人爱吃,来换也喜欢,用来吃粥,还要多吃一两碗。
      这一日在船上拣鱼虾的时候,小萦撞见一个水红色长裙的细腰女人正尖声大笑,船在水上微微晃荡,好像是被她的笑声震的摇动。那个女人伸手在一个艄公黝黑健壮的胳膊上一捏,脸上放出一种娇媚的笑纹,那些水手们一齐捧场似的大笑起来。女人很得意地转回头,看到小萦,两下里都有点吃惊,但都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来。
      那个女人正是随儿。随儿的姨母是李清和的相好的,李清和是个刻毒的人,待她也不怎么好,只是他在街面和码头上都是一霸,没有人敢惹,她这样年衰色弛的女人,正是需要这样一个保障。她曾对随儿说:“女人就是一块肉,给一条狗吃总好过给一群狗吃。”说这个话的时候,她正在往自己衰老的脸上涂粉,就像刷墙一样。她也知道这样根本无法挽回她的容貌,只是已经成了一个习惯。如果不涂脂抹粉,她就无法说话,无法摆出表情,她就找不到自己。
      随儿自幼跟随姨母身边,学了一身的风尘气。总还是年轻,自然有一帮子轻浮的男人为她争风吃醋,也有弄到打的头破血流的,最后还是李清和出面摆平。李清和对她有些意思,她却左推右档。本来随儿自是不在乎这些的,可是李清和毕竟是李清平的胞兄,她不愿李清平看轻了她。
      她心里喜欢李清平,他们年岁相当,那些好勇斗狠的年轻人都怕他,也都打不过他。她时常去看他们在码头上打架,李清平是那样惹人眼目。他有头脑,不像那些蠢人一味争闲气,斗蛮力。但是一旦出手,又狠又准,显出超出同龄人的冷静和果断。她的心里将李清平描绘成了一个英雄般的人物,而不是一般人眼里的小混混。李清平喜欢小萦,落花街上的人都知道,他们还说苏家大娘已经认了李清平作女婿。随儿自是恨上了小萦,她们本来是没有交集的,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可是彼此见了面,却有一种不能说出来的尴尬和彼此轻蔑。小萦也不想看见她,虽然知道李清平和她没有什么纠缠,可总是一根刺梗在那里。总是觉得那样的女人是有风月手段的,决不是自己那老老实实的乏味样子可比的。女人的小心思小心眼她一个不少,只是不说出来。
      另一边,随儿也恨着小萦那乖巧老实的样子,一看就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不像自己,原也告诫过自己,不要随时露出浮浪气来,可是只要她一开口,一个眼神,人家就认得出她的根底来。两个人相看两厌,可还是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
      小萦此时见她在船上,只想换一家,可是这会儿江边的渔船不多,今日又打算好买点像样的鱼鲜的,只好装作没有看见她,蹲下身挑选鱼虾。随儿讪讪地,也不再有心思调笑,拣了几条鱼,抛了个媚眼儿给船老板,然后摆着腰肢走了。她知道小萦背对着她,她仍是把腰摆的更卖力夸张。小萦听她那尖笑声远去了,才轻松下来,认真挑起了鱼虾。
      那几个和随儿调笑的艄公意犹未尽,对着随儿的背影发表着粗俗轻浮的议论。一个说:“这小娘也真是一条好鲜鱼,勾的李清和那个馋鬼,多少钱都砸进去了。”另一个说:“李清和算什么,他那个大哥才叫好汉,就是以前江上最威风的那个,现在人多不知道了。”那个艄公做出不得了的样子,说:“他回来了!”“哪个回来了?”“就是李清和的大哥,有人在江邮见到他了,身上带着刀,买酒的时候,掏出来一把金子!”
      小萦手上的鱼掉了下去。这几句话嗡嗡地在她耳边响着。那个失了踪的李清明又出现了,那么在李清明船上做事的父亲是不是也回来了?父亲这个词已经陌生了,可是这么多年来的朝夕企盼,撞的小萦胸腔隐隐作痛。但是也不敢深信。这些人原就是喜欢信口开河的,何况本来已经没有多少指望了。小萦拣起鱼,晃荡着下了船。
      回了家里,母亲正在厨下做饭,小萦站在门口,看见她斑白的头发和弯下去的腰,心里又苦又涩。母亲转过头,看见她,微微笑了,说:“鱼买回来了?”小萦点点头,忽然说:“妈,阿爹走了多少年了?”
      当啷一声,母亲手上的铜勺磕在锅沿上。她转过头,并没有惊奇或震动,只是茫茫地说:“你也知道了?”小萦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母亲老早就知道了。她原本有一点怨怪,还有一点生气,可是看见王全,心里凉了一下。算是明白了一点母亲的苦衷。在小萦心里,自是觉得自己的父亲最好,父亲回来了,就该是一家团圆,王全就该从这个家里消失掉。母亲知道小萦的想法,正是这样才为难,王全在小萦看来是外人,在她想来毕竟是她的丈夫。她只是个小家的妇人,也没太多见识,糊里糊涂,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为今生已经见不到的父亲又有了消息,小萦心里忐忑不安,悲喜交集。可是这心里话却没有人可以说了。母亲和她中间隔了个王全,奶奶身子不好,她又不敢造次。犹豫了一番,她还是走到李清平家的小铺子门口。店堂里只有馒首媳妇在擦桌子。她看见小萦,满面欣喜,殷勤地将她让到桌子边。李清平从小阁楼上下来,微笑地看着她。小萦拽着他的袖子,说:“我有事跟你说。”
      她把李清平拽到探花府围墙后面临河的小路上,看着他的肩头,说:“我阿爹有消息了。”李清平怔了一下,说:“那好啊。”小萦转过头看着河水,说:“我一直在想,阿爹要是没有离开,妈也不会那么辛苦。”“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想阿爹长的什么样子,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李清平看着她的头发在下午的阳光中闪烁着乌亮的光泽,心里一阵的柔软,突然说:“没事的,你好好的。”他拍着小萦的背,说:“别难过,好好的。”小萦把眼泪悄悄地擦在他的衣服上,然后举起手上的一个小小的木头马,笑着说:“你看,我居然找到了这个,这是阿爹给我做的,他可疼我了。”她红着眼眶笑着,让李清平一阵心酸。
      小萦的阿爹,只给女儿留下这个木头马。这是小萦拥有的唯一和阿爹有关的东西。李清平默默地陪她站着。他也隐约听到了关于自己大哥的消息,可是没有人去证实。大哥比他大了十几岁,常年在江上跑船,对他来说几乎和一个陌生人一样。李清和曾对他说:“知道么,老大还活着。”他哧地笑了一声,接着说:“到时候记得提醒我一下,我好像还得把老婆还给他。”李清平将手上的抹布扔到二哥的脸上,兄弟俩大打出手,最后不欢而散。馒首媳妇默默在一边做着第二天要卖的肉馅馒首,头都没有抬。
      李清平厌烦这个充斥了男人的粗话和拳头,女人的眼泪和麻木的家 。谁也想不到,这个打着架长大的少年,向往的却是温情和安详的生活。这些还是他母亲健在的时候给予他的,已经在记忆深处褪色了。
      他抓住小萦的手,那手里还拿着那个颜色黯淡的破旧的木头马。他又说:“你可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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