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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桃花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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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中的大江是迷蒙而巍巍然的。雨丝和江水迷蒙成一片,水声浩浩,仿佛天地被狂乱的水合在一起了。这个季节,雨水就是很多。四处都是潮湿的,墙角在滋生着暗苔,瓦檐上的荒草湿漉漉地倒伏着,向下流着水,瓦檐下像是挂上了一幅剔透的珠帘。
家里所有的窗棂和桌柜上都拉上了绳索,晾着母亲浆洗好的衣裳。母亲用一只小小的泥炉烧起木炭,来烘烤它们。如果不烘烤的话,这些衣服就会像脱水的蔬菜叶子,蔫唧唧,软塌塌,带着永远去不掉的潮气,还会发出难闻的气味来。
小萦看着满屋长长短短,五颜六色的衣服,有一种不真实感。这些衣饰的华丽给寒伧的小房间笼上了一种热闹而有虚浮的光晕。当衣服们从绳子上收下来之后,干脆地暴露出家里的萧索,由于之前的华丽,它就显得更加的萧索。
于三在这个季节里,更加殷勤地把鲜鱼活虾,粮食柴禾,布匹针线运到小萦家里,寒酸的家境甚至显出一度的活泛。小萦最见不得于三那紫黑的脸,他的眼睛周围有深深的皱纹,笑起来像一个核桃。手指上粗大的关节就像船上缆绳的结。小萦看不得于三,却无法拒绝他带来的蔬菜和鱼虾。这些不仅是难得的美味,还让被困窘逼得透不过气来的母女俩可以小小地松一口气,有一种久违的安全感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来自岸上的树枝。这些小小的馈赠让于三理直气壮地坐在小萦家的饭桌边,让母亲端茶送水,那个位子是以前父亲坐过的。这个时候,小萦就跑到阁楼上奶奶的房间里去。苏婆婆已经完全瘫痪在床。她的身上再也没有以前那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的影子了,花白的一蓬头发披散在枕头上。被子里也发出难闻的气味,一个照顾不到,就会脏的一塌糊涂。她坐在阁楼的小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小城,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象鱼鳞一样参差的房顶和房上的瓦松,间或有高高挑出的酒旗炊帚。之所以是灰蒙蒙的,恐怕是那无所不在的雨丝作祟吧。
江水开始上涨了,乱石滩淹没在浑黄的江水里,浪花带着泡沫,拍打着江岸。黑色的鸬鹚在细雨中飞起了又落下,渔翁的蓑衣和竹篙都被烟雨朦胧了。
这是桃花汛即将来临的时候,于三成日泡在水里,他好像要把整条江里的鱼都捞上来,换成钱。小萦看见母亲换上了一件新的衣裳,憔悴的头发又笼上去,还别了一支式样时新的银簪。她想,这些可都是江里的鱼换的。
小萦知道于三人倒不坏,可是她看见他坐着父亲的位子,和母亲说笑,还伸手给母亲笼上掉下来的头发,她心里就难受。母亲不再是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了,她也不再是父亲的,竟然变成了于三的。小萦实际上已经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只能模糊地回忆起他白净细长的手指和狭长的凤眼,还有一身干净的长衫。而坐在桌边的于三两腿泥水,手指像是生着树瘤的老树枝。
到了晌天的时候,雨是越发的大,于三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小萦家里吃饭。母亲竟然不顾体面地倚在门口向雨里张望着。屋子里很黑,小萦恹恹地折着烘干的衣裳。母亲看了一会儿,突然说:“小萦,厨下还有饭菜,你去给你三叔送到船上罢。”小萦抬头看看母亲,装作没有听到。母亲又提高声音说:“你个死丫头怎么看不见别人死活,你三叔还说这回要给你挣钱办嫁妆呢。”
小萦甩下衣服,走到厨下。她好笑地想,于三赚的钱还不给你花在身上了嘛。她揭开锅盖,又听见母亲说:“把饭热热,菜也要热一下才好。”小萦撇撇嘴巴,将冷饭盛到陶罐里,又把凉了的菜倒进去,从竹筒里摸出一双筷子,把饭菜搅和搅和,拎上罐子就从后门出去了。
江边的风大雨斜,虽然她打着一把沉重的黄油纸伞,但是全身上下还是被雨丝打湿了,尤其是鞋袜和裤脚,都贴在身上。那把大伞还给风吹得乱摇乱晃,连带着她瘦小的身子也在乱摇。她恨恨地立在江边,江上雨蒙蒙一片,谁知道于三的小破船又在哪里来!
但是她还不敢就这样转回去。她怅怅地遥望着风雨怆然的大江,突然想到,要是现在有一叶小舟载着父亲回来了,那该有多好。这个指望本来多少年都没有抱着了,但是她现在觉得自己就要失去母亲,竟怀念起了遥远的父亲。
这时候,于三正要系舟上岸。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呆立的小萦把脸都笑开了,他挥舞着胳膊大声叫着:“小萦!小萦!”这声音震的雨丝乱颤,惊起了船上停着的黑色鱼鹰。小萦慢慢地走到他停泊的地方,看着他往一棵粗黑的柳树庄上系缆绳。她轻盈地跳上船板,踢开湿漉漉的船桨和长篙,把陶罐放在于三身边。于三高兴的嘴巴都合不上了,他在船上吃风喝浪,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饭送到手中。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去计较饭菜的冷热,打开了罐子,就低头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冰凉的混合着剩菜的饭,他早就饿了,吃的十分香甜。
看他低头吃饭,吃得脸上一片幸福,小萦到有一点点过意不去。不过她不去想了,她就转头看着船舷上停着的黑色的鱼鹰。于三有六只鱼鹰,它们定在那里,一边三只,就像三只雕塑,一动不动。倒是其中有一只,偶尔将脑袋歪过来,好奇地看着她。小萦也用眼看它,觉得十分有趣。春天的柳树上挂满雨水,就像结上了晶莹的花朵。小萦伸手摘下一枝,扯得上边的水珠噼里啪啦地点下来,没入了水中,直打得水面一阵狂乱。
她将手中的柳枝去打那石头一样的鱼鹰,那几只鱼鹰全都无动于衷。只有偏头看着她的那只跳动了一下爪子。于三笑眯眯地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
于三自幼就失去了父母,从来是饥一顿饱一顿,披一片挂一片地,没有享过一丝家人的温情。他以前倒是娶过一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什么也没有生下给他就死去了,他白白地希望了一阵,又失望了。于三倒是个好水手,从船上下来后,也是个好渔翁。为人很仗义,在街市上也颇有威望。街面上有的是钦慕他的徐娘,至于他怎么就看上了小萦的母亲,一个没剩下多少颜色的寡妇,又有谁知道呢。
他看小萦很喜欢这些鱼鹰,不无得意地跟她说:“这些家伙很能吃啊,每天抓的鱼它们都给我吃掉一多半。”小萦还是不理他,但是显然在听他说。于三又说:“这家伙吞起鱼来直着脖子,好像脖子给人掐细了一样,你要不要看?”小萦吓了一跳,她转过头去,心说,我才不要看呢。于三把饭罐子放下,擦擦嘴巴,献宝一般地对小萦晃动着一个扁篓说:“给你看个好东西。”
小萦还是不作声,但是脸上的神情是想看。于三就把扁篓放到她眼前,原来里边是淡青色半透明的小虾。小萦惊喜地叫了一声:“是小虾啊!”于三点头笑道:“回去叫你娘用韭菜炒炒吃,鲜着呢。”小萦倒不是因为吃才惊喜的,她也很少见到这样肥长的虾,半透明的身子就像玉雕的一样。
他们停船的地方是在一个小小的静水湾,上面是一棵老柳树披散着罩下来的枝条,映着下边清澈见底而幽深的水面。水里面可以看出顽皮的小鱼在悠然地游动,像是在一块纯粹的水晶里游动一样。于三说:“如果够运气的话,过几天能看见桃花鱼的。”小萦问:“什么桃花鱼?”于三说,在静静的水里,有一种传说中的鱼,像桃花的花瓣一样,美丽又虚无缥缈。
于三用干涩的语言,向小萦描述着这种仙物一般美丽的鱼。他说,谁看见了桃花鱼,就会有好运的。
小萦抬起脸,问他:“那你看见过没有?”于三摇摇头,他有点尴尬,怕小萦当他在撒谎。小萦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向往地说:“看是能看见就好了。”于三看着小萦,他笑着说,这孩子。
小萦细长的凤眼清澈如水,白色的小杏核脸,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搭在圆圆的肩膀上。显然,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低头看着清澈的水面,再抬起头,撞上了于三异样的目光。小萦懵懂的心像是被这样的目光撞开了。于三的目光不是一个长辈看着小女儿,而是看女人。小萦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了饭罐,跳下船就跑,好像那目光是一种很恶心的东西。她在慌乱中摔了一跤,摔倒在泥水里,衣履尽玷。小萦爬起来,看着摔成碎片的陶管,泪水混着雨水流了下来。
她混沌的心,本来在岁月里一点一点地明晰,就像隔着一层轻纱,看见的月也朦胧,风也朦胧。于三那龌龊的眼神就像一把刀子,一下子把这层纱割破了,她恍然看见了一个月冷风寒的世界。最难堪的是,她居然是在于三这个肮脏卑下的渔翁的眼神里明白的世事。她懊恼地想起了周兆麟,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有一种恼火的失望。
其实周兆麟又于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仍在京城结交他的达官贵人,穿着他那风流倜傥的白衣。哪里会知道这样一个蜗居在落花街的寒门的姑娘,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等到了晚上,于三竟然一点事都没有一样,仍然到小萦家里吃晚饭。桌上有一碗韭菜炒虾子,小萦一口也没有吃。
这个雨季好长。一直下到了七七四十九天,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城里老人都慌了。他们不断地提起前朝旧事,他们说,就是一百年,也没有这样大的雨。大江变得浑浊和凶猛了,岸边长长的石头台阶被淹的见不到顶儿。上水和下水的船都没有了踪影,繁忙的码头变得冷冷清清地,倒是城里的小茶楼酒肆的人多了起来,人们用阴郁的目光互相招呼,他们见面都要感慨着,一个说:“瞧这雨”,另一个就点头应着:“这雨!”但是这雨还是没有消停的意思。
江上的渔翁也没有营生了,水变混浊,鱼却少了。于三坐在码头边的小酒馆子里,红着眼睛跟旁人说:“再没有见过这么邪门的事了,我的那些鱼鹰,平日里多么凶猛的,现在怎么也不下水了,好像水要吃了它们。”旁人都纷纷地附和着:“是邪,是邪。”他们又议论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人网了几天,没有捞到一条鱼,有人亲眼看见有一个人大的黑鱼在水里快速地游,黑色的刀一样的脊背划开波浪。大家都说,这年头,不知会有怎样的灾祸。
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灾祸,小萦不知道,但是眼前的灾祸就有一桩。没有了营生的于三天天在小酒馆里吹牛喝酒,喝到烂醉,然后上小萦家吃饭歇息。钱是一个也拿不出来,以前的积蓄也渐渐消耗在酒馆里了。这些还不算什么,于三已渐渐地将十几年孤独生活里的冷僻脾气使了出来,只要自己有吃有喝,他是看不到家里三个女人的死活的。晚上回家,必定是大呼小叫,常常将板凳和盆桶踢翻,惊的小萦差点从睡觉的长凳上跌下来。
母亲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衰老下来,她看人的眼睛都混沌了。当年的泼辣作风一丝无存,倒是很有些像馒首媳妇的惯常的麻木。小萦常常看见她失魂落魄地在厨下和后院转悠,老是忘记东西,有时候手里攥着一把葱,还往后院走,一边喃喃地说:“我去拔把葱来。”担水,烧饭,收拾家务,这些活小萦一肩挑了下来。她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只是单薄秀气些。做事一阵风,到底是寒门的女儿。只是洗衣浆裳,必定把于三那沾着酒臭的衣服挑出,扔在一边。
水又在上涨。江岸被吞没了。于三常常系船的柳树也被没了顶,只剩下一小簇绿色在江面上晃。他的船底积了一船的泥沙,鱼鹰只剩下三四只,在昏黄的水上寻找小鱼。于三的目光阴郁,一边的脸颊常常微微地抽搐着,显出一种恶狠狠的邪火。一次小萦在洗衣服回来,竟看见母亲的颧骨上有青淤,额头上还有一个血包。母亲一下一下地择着菜叶,眼睛黯淡无光。小萦狠狠地将于三经常坐的板凳踢翻了。
过了两天,于三忽然在白天就回家来了,他仍是喝的歪歪倒倒,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地喊着:“他娘的,这个墙怎么老在晃荡?”小萦正蹲在地上,将于三的脏衣服从篮子里挑出来。于三醉呼呼地走到了她身边,忽然一伸手抓住了她头上的双鬟,大叫道:“你这个死丫头片子,是不是也看不起老子?”小萦的头皮火辣辣的疼。她使劲忍住泪水,慢慢地站起来,于三喷着酒气,前后摇晃着,那张脸就像一个紫红的树瘤,让她一阵厌恶。她忽地抄起捣衣棒,向着那个鬼一样的脑袋狠狠地锤下去。
于三晃荡了一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一屡乌沉沉的鲜血从他的额上流下来。小萦的力气是很大的,她能把一满桶水轻轻松松地提回家。这时她并没有害怕,反而有点想笑。
她仍然平平静静地去洗衣裳,回家做饭。母亲一口咬定,是于三自己喝多了跌破了脑袋。小萦看见于三垂头丧气地捧着胡乱包扎的脑袋,坐在桌子边,竟然真的笑出来。她甚至轻轻地哼着一支小调。母亲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也什么都没说。
上游的几个镇子给水冲了,还好大家有预备,并没有死很多人。老百姓么,生也卑微,死也卑微。有那么几个有名有姓的,逝去了,大家叹息感慨一番,就可以了,日子还不是要一五一十地往下过。
洪水带下来不少东西,有死猪死羊,木盆木桶,还有上好的梁木。江边的大人孩子都去捞。有一次竟飘下来一个黑乎乎的棺材,弄得大家都跑去看热闹。于三整天的泡在江水里,他就像以前捕鱼一样,很兴奋地捕捞那些流下来的浮财,一些盆盆罐罐和杂七杂八。
于三捞上来的最值钱的,是一个梨花木的妆台,里面还有不少的首饰。他把妆台藏在一堆破烂里面,天黑以后才敢拿回来。拿到家里,自然让母亲和小萦惊喜了一番。
小萦自从打过于三那一捣衣棒之后,心里的恶气像是出了,反倒和他好相处起来,能相安无事了。母亲现在对于三也没有了指望,只是更加牢牢地抓住她手上的每一个钱。于三只要拿钱回来,就都是温酒热菜,轻言漫语。若是没有钱,便是冷锅冷灶,连喝口水也要自己烧。这一阵子于三天天有收获,日子自然好过,那把小瓷壶里天天满着女儿红。桌上热烫烫的菜,香气扑鼻。盆里是热水,浸着干净的毛巾。这样的日子教于三有一点忘乎所以,在一个酒酣耳热的时候,他甚至很动感情地要小萦的母亲给他生下一个孩子。这个老渔夫提起未知的儿女,满眼憧憬的幸福。小萦的母亲淡淡地笑笑,背地里却不屑。她如今也不敢再奢望什么温情了,只是看着于三手里的钱。倒是小萦看着于三,觉得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雨停了两日,又开始下了。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雨丝。江水更剧烈地上涨。上游漂下的死人多到了大家不忍再看。江边么,人们水里来也是水里去,吃的江水,喝的江水,死在江水里就是一生。有人说,看到了一家三个人,母亲怀里抱着大女儿,背上背着小儿子,三个死在一处,多少凄凉。
上游的好几个围子破了,人们并没有大的恐惧。乡下的路冲断了,城里的菜价看着天涨,还净是生着虫眼的烂菜。进城收泔水收粪水的车也进不来,城里一片乌糟。但是人们依旧是这样的日子,该吃吃,该洗刷洗刷。吃不到好菜就吃烂菜叶子,污水就拦街一倒。讲究一点的就倒在大江里。茶馆和酒肆里仍是挤满了无所事事的水手。
于三自然不敢再下江,他也算是吃江水跑码头的老江湖了,知道大江的厉害。也是在水里的技艺愈高,胆子反而愈小。只有那些愣头青的年轻人,依旧下到洪水里,也不是捞什么值钱的东西,更多的是炫耀自己的胆量和力气罢。当他们光着上身,扛着捞上来的浮木湿淋淋地走在街上,有的老人就在他们身后说:“你们就狂吧,龙王爷是不认人的。”也真的有人叫龙王爷拖去了,父母只好在岸上望着水痛哭。哪一年不有几个在岸上哭的母亲。
家里的日子就像抽风一样。前几天的欢欣气氛荡然无存。于三不下江,就没有钱赚,自然小萦的母亲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晚上于三要钱吃酒,母亲哪里肯拿出钱来,她将钱都放到于三找不出来的地方。任于三揪着她的头发,用力扇她的脸,鲜血从她的鼻子里流出来,像一条红线。于三拿不到钱,眼睛都红了,他的手一抡,将小萦的母亲抡倒在地上,大踏步地出门了。
小萦正从门外进来,也让于三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脊背碰到墙上,将一个筲箕撞得掉下来。于三一阵风地走了,小萦冲进去,看见满地狼藉,母亲的鲜血将衣襟都染红了。小萦抄起桌上的剖鱼刀子就往外跑,母亲却一把抱住她的腿。母亲抬头看着她,轻声说:“小萦,娘现在只有你了。”小萦咬住嘴唇,使劲把眼泪忍住,她说:“教他滚,我赚钱养活奶奶和妈。”母亲从地上爬起来,头发蓬乱,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她说:“妈没事,你也别找他,他是条狼。”
那天晚上于三很晚都没有回来,小萦很早就把大门拽上了,用了两根枣木的门闩。母亲坐在清油灯下,脸上的血迹洗掉了,青肿还在,一只眼睛几乎都睁不开。小萦跑到阁楼上睡了,只是心里气愤懊恼,睡不踏实。
半夜时分,远远的有脚步声和狗的吠叫,一点一点地近了来。慌乱的人声就在门外。小萦惊醒了,听见母亲开门出去,衰老的杂木门发出沉重的支呀声。她极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十分地沉重,无法张开。她就这样在暗夜里沉浮在梦境和现实之间,一时觉得自己在于三的小船上,一时觉得自己躺在床上。她又觉得自己浮在云端,下面的人声一时高一时低,很不真实。
等到了第一声鸡啼,她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背后的亵衣都让冷汗湿透了。楼下有嘈杂的人声,夹杂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小萦迅速地穿上衣裳,跑下阁楼。
于三再也不是那个蛮横粗糙的狼一样的男人了。他浑身青黑色地躺在门板上,一只脚上的鞋子已经丢失,暴露着丑陋的脚趾头。他是喝多了酒,在水边的草丛里让蛇咬了。走到干净的大路上就不由自主地往下躺。同行的人都当他喝醉了,伸手扶他,他还嘟囔了两声,然后就像一只麻袋一样倒下,浑身都凉的像一块冰。
母亲的脸上一片茫然,他们也算不上夫妻,自然没有披麻戴孝。于三的后事也不难办,里正带着几个花子,将一口薄皮棺材抬来,匆匆地给他收敛了。装在棺材里的于三显得既陌生又可怜,他的手足都是乌紫乌紫的,像是一个奇怪的人偶。
江水冲断了道路,于三只好被草草地葬在了野树林里,连块碑也没有立。谁还会给这个无亲无故的人上坟呢,也没有人送他,倒是小酒馆的老板娘来了一下,她是来找小萦的母亲要酒钱的,于三在她的小店里欠了不少的帐。母亲冷漠地拿出钱来,就扔在刚刚设下的灵桌上,老板娘拿了钱,笑笑,就走了,没有向于三那寒酸的棺材看一眼。
小萦也没有去给于三送葬,她往江边去了,去看人们捞浮木和河柴。有人看见她来了,故意讪笑道:“小萦,你爹死了你连个孝都不戴啊。”小萦没说话,从袖子里拿出刮鱼的刀子,那刀磨得雪亮的。那人一下子噤声了,转身走掉。小萦把刀子在身边的柳树上刮下一片长长的树皮来,她这时才看见,这里正是于三停船的静水湾,这棵柳树上还有一个断了的绳子结。于三那小木船早已残破,不知被谁偷拿回家劈柴烧火了,他所有的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痕迹,可能只剩下了这个绳子结。
捞河柴的人们依旧是欢声笑语,小萦也把自己的篓子装的满满的,她往回走了几步,又回到柳树下,把那个绳子结割断,看着它掉进水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