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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粉白色的落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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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花落花开的季节,小萦的容颜开始了悄悄的变化。眉眼长开了一点,头发也光润了。她的脸上呈出一种怯生生的可怜的秀美,这种美丽,或者离清秀更近一些,是这个豆蔻的年纪赋予女孩子的,她们贫寒,穷苦,没有衣饰粉黛。她们整日辛劳,日晒雨淋,她们可能一辈子与美丽这个词无缘。可是在这个菡萏初开的年纪,她们还是拥有了一点点可怜的娇嫩的美,就像荒野里不起眼的花朵,躲在铺天盖地的枝叶下,向外面透出的一个微笑,安静恬淡的,但是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涩。
她渐渐地长大起来,落花街却一天一天地破旧下去了。多处的屋漏瓦残,荒苔衰草。有些老人去世了,年轻的人离开了,新的婴儿在母亲的怀抱里睁开了清澈明亮的眼睛。青石的道路却更残破了,就像是它也长了几岁的年纪。巷口的井栏上,绳索勒出的痕迹也更深了,但是每天来打水的小萦还是没有看出来这种不动声色的沧桑。
母亲已经显出了明显的老态,脸上的皱纹一条是一条,那么笃定和不容置疑。小萦倒成了家里的主劳力,买柴禾,把水缸挑满水,都是她的事情。原本身高力壮的母亲却有点佝偻着腰,显得和小萦差不多高了。当她拿着水桶或者衣服篮子的时候,小萦就像一阵风一样过来,抢过她手里的东西,说:“妈,还是我来罢。”她就疲弱而温和地笑笑,以前的暴烈脾气也较少拿出来了。
打个水,要走过整个的小巷。馒首铺子还在开着,还是那样黑乎乎的店堂,竹蒸笼上白汽氤氲。李清明的老爹已经死去了,他死之前,将白胖胖的馒首媳妇改嫁给了二儿子,也就是李清明的弟弟李清和。馒首媳妇已经从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媳妇变成了一个迷迷糊糊的胖大嫂,显得有点丑陋。李清明一走杳如黄鹤,老街上认识他的人都已经不多了,他也不再是码头上那个风光无限的人物。至于馒首媳妇和李清和,人们都认为再合适不过了。李清和就是个在码头上打架生事的混混,比他的哥哥要温和一点,但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们家不算穷,但是没有人会将女儿嫁给李清和,如果他要正正经经地娶一个妻子的话。那么在人们眼里已经是一个寡妇的馒首媳妇就再也合适不过了,这样的话,用那些粗俗水手的话说,免得她白白闲着。
馒首媳妇还是馒首媳妇,只是老了一点。她的丈夫从李清明变成了李清和,于她好像没有一点的改变。她仍是守着自己小小的店铺,做出一笼一笼的肉馅馒首。李清和和李清明一样,把家当成了吃喝歇息的客栈,只不过他因为不跑船,回家的勤快一些罢了。小萦走过馒首铺子的时候,有时会遇到横披着布衫的李清和,她恍惚觉得那个坐在店堂深处慢慢地喝着酒的高大身影一直就是这个李清和,而李清明却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在河水泛滥的时候,母亲总是要到码头边上去,她站在江滩的乱石堆上看着烟波浩淼的大江,看着一片片的白帆飘过,好像是在看着元宵的花灯市。小萦有几次陪着她一起去,江风把她们吹得歪歪斜斜的。乱石高处的半边庵已经完全废弃了,里面的老师太早已去世,庵堂也塌下了架子,成了一片瓦砾废墟。只有一棵老梅树,在江边惨白的天幕上招展着苍老遒劲的身影。这孤树废庵乱石和大江,呈现一种颓暗的凄凉,一种无遮无挡的惨淡。
她们母女相依着站在这大江之畔,真的是心里凄楚至极。她们知道,所等的那个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只不过看看这波涛和白帆,还能朦胧地回忆起以前的一种感觉,父亲的感觉,一家人团圆的感觉。她俩这样站着,叫别人看了,也是甚为悲凉。那些艄公和船工看见她们,都远远地把野歌和笑声停了。
于三就是这个时候走上来,给了她们一条刚从江里捞上来的青鱼。于三是李清明船上以前的一个老船工,他的腿有严重的风湿,只好在江边网鱼捕虾维持生计。他经常在江边的小酒馆里喝酒,小萦的母亲有时就在那里烧火做饭,给大厨帮帮手。小萦常见于三和母亲一路走,还给一些瘦小的猫鱼给母亲。那些鱼裹了面糊炸熟,是家里难得的荤腥。小萦看见了于三,总有一点难受的感觉,象是吃下了一个苍蝇。于三看见小萦,还摆出笑脸来,这个时候,小萦就冷着脸走过去,丢给他一个背影。她隐隐觉得这个瘸腿的半老人的一种威胁,对于她那个清寒而尚且温暖的巢穴的威胁。她就像是一个保护自己领地的小兽,对着这个外来的陌生人警惕地露出尖牙和利爪。母亲总是责备她对于于三的态度,但是现在家中的情况,母亲的姿态是一直的软弱下去,而小萦却渐渐强硬起来。母亲只能无奈地叹叹气罢了。
但是小萦的脸色根本阻止不了于三拖着一条瘸腿在家里进进出出,也阻止不了家里黯淡的饭桌上鲜美的各种鱼类频频出现。小萦觉得自己是完全的孤立无援。
苏婆婆现在只剩下了眼睛里的一点活力,她整天不说话,偶尔的开口,会发出腐败的臭气。但是她很能吃,吃什么都无比香甜。尤其是看见鱼的时候,她目光中的那种欣喜简直叫小萦辛酸。
又是一个春天,烟雨朦胧中,巷口的桃花又开了。自从泥鳅一家搬走之后,桃花也似乎荒芜了,开出的花朵细碎粉白,似乎带了一份颓然的病态。小萦走过的时候,抬头看看花朵,心里甚至有一份恍惚。那个黝黑精瘦的小子,擅长打架,在学堂总是被先生罚课的泥鳅,好像也随着繁盛如锦的花朵消失了,剩下的回忆就如同这粉白色的花儿一样,一点点地无奈和不真实。
泥鳅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搬走的。这一切都太快了,小萦看见泥鳅的头上带着孝,牵着他父亲的手,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就这样向码头走去,在小巷前转了一个弯,不见了。她抱着奶奶的腿,不知道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母亲不叫她去送,她就没有去。泥鳅瘦小的胳膊被他高大的父亲紧紧抓着,身子几乎斜吊起来,那个大包袱就一下一下在他的背上拍着。小萦眼巴巴地看着他就这样走远了,泥鳅没有回头,小萦也没有哭。
现在小萦才渐渐意识到,和小伙伴泥鳅一起消失的,还有自己懵懂而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泥鳅离开之后,小萦就很少轻松自在地笑了。当然,这是和父亲的消失有关,而不是在于泥鳅的消失。但是小萦就像是突然地长大了一样,把小河,落花,还有小鱼统统地丢掉了。她抬头看看桃花那粉白无力的花朵,就像看着遥远的豆蔻时光。
泥鳅的母亲咽气之前,只是攥着泥鳅的手淌眼泪,那时候她已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她是慢性病,死的时候耗成了一把骨头。她一死,这贫寒的家就像塌了一半,冷锅冷灶,冷衣冷被。泥鳅的书早已经读不下去了。他识字了,学了半本论语,够了。还要学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他的伯父在京城作大匠,造马车的。父亲决心让泥鳅也学这个手艺,改变靠江河吃饭的命,这也是他母亲的心意,她舍不得儿子在风浪里拼命。
这株桃花,还是泥鳅的母亲亲手种的。种下的那一年,泥鳅还在蹒跚学步。她是个温柔的女人,看着幼小的儿子,眼睛里都是爱惜的笑。她那时候就瘦弱不堪,但是只有一口好吃的,一件像样的衣裳,都先尽着儿子和丈夫。一直到她死去,都是悄无声息的,安静的就像落下的花瓣。最后只剩下一口薄薄的棺材,一个小小的坟茔。
细雨蒙蒙,在大江上和小城上罩上了浓浓的烟雾。泥鳅坐在逆流而上的船上,泪眼朦胧地看着灰色的小城渐渐消失在烟岚之中。那里有母亲的桃花,母亲的坟茔。这些都渐渐地淹没在雾岚里,只有大江的涛声,雪白的浪花拍打着船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