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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赌气(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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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殿中此刻亮亮堂堂,姜黎一手支起下巴,一副百无聊赖的形貌坐在小圆桌子前,等着宫人们布菜。
她想吃一口热乎的、新鲜的饭菜,所以坐定了之后才让厨房忙活起来。
现在她的精神已经清醒了很多,因为神思时常混沌沉重,所以她每每还没进殿中,便让宫人们放下她,然后自己走几步走进殿中。
这段路不长,但是也足够让她清醒些许。
走的时候她在心里数,一块、两块、三块、四块……从门口进殿,地砖有58块。有些规整有些不规整。
最初发现这个规律的时候,她十分欣喜,拍拍胸脯觉得能从一堆宫务中仍抽出时间有这闲情逸致数数,显得她很是洒脱。
只是后来,她就没那么高兴了,因为沈渊关了她许久许久,久到她日日都必须数上一遭。其时,她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怪不得许多读书人读着读着就疯了,读着读着就傻了。
天天把一样东西重复来重复去,是人也要傻的。
“来勒殿下!“
胖刘师傅亲自端了热乎的、新鲜出炉的脆皮烤鸭进殿。
“殿下您看,这是帮您片好了的烤鸭皮子,这是卷饼,“小徒弟把小碟子一个个摆上桌,胖刘师傅在旁边站定了一个个介绍起来,“这是黄瓜切成了丝。”
姜黎坐在桌子前,袖管一撸,两眼放光。
她在偏殿里等了一个下午,桂花糕点吃了小半盘,越吃越没劲。大概是这副身体实在是孱弱,到了晚间,她总想吃点咸口的。
听到眼前切成丝的黄瓜,她凑近了看,不由得感叹这刀法可真好,果丝细密得像棉线。她伸手撕开面皮饼上的第一张皮,掏出筷子夹起一块红澄澄的烤鸭皮,沾了点甜面酱,又混一点黄瓜丝,包成一个圆鼓鼓的白白胖胖的卷,咬下一口。
香,实在是香。
片皮烤鸭需要用果木烤就,烤制的时候,木头的香气混合烟雾,熏进鸭肉里,最是风味独特。是她还没有入宫的时候,在外面见识的吃法。
都城用来烤鸭的果木,大都是苹果木头,这是个清爽的、香气甜而淡的木头。不比她院中的两株桂花树,九月肃杀时分,香气却馥郁温柔。
沈渊爱她,这两株桂花树是明证。
她喜欢糕点里有桂花的香气,但宫中采买进来的干桂花,常常因为隔了时日而不够爽亮,沈渊就在她宫中,带着宫人亲自栽下了两株桂花树。
那是沈渊刚登基的时候,一日清晨她起来,沈渊带着一些宫人就在院中栽树。那时节暑气没有完全褪去,尚且有些燥热。她揉揉眼睛,有点没睡醒。只记得末了,沈渊穿着箭袖的常服,也拿起锄子铲起了土。
后来每逢秋日时分,宫人们都会记着采摘一些金桂花来,好做成香甜馥郁的桂花干与桂花蜜。一般是有几名宫人,一人拿一根杆子,地上铺上一层苎麻席子,一人一杆不停地敲打大树枝桠,免不得会咔咔作响,但姜黎觉得,颇有意趣,总喜欢在一旁仰头看着。往往寒气在花朵上凝结成霜,也裹不住香气袭来到她鼻尖。
有时候,会唤醒她蒙蒙昧昧的睡意。
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她刚醒来不久,对这个陌生的、没有记忆的丈夫还有些新鲜的好奇。对这种关系还感到点新鲜。后来的一次中秋集会上,伶人们唱一曲《长生殿》,她托着腮听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一句唱词凄婉哀转入耳来: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唱得好!
但是她很困,不仅困,她也实在是欣赏不来这等高雅艺术,脑袋在手边一耷拉一耷拉,一个不注意就要跌坐在地的时候。沈渊伸出手扶住她,一双眼幽深阴郁,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但是她心底是清楚的,这唱词唱的是沈渊对她,或者说姜黎的爱。
那是五年前,不知时间几何或是天地反转,她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白而轻软的一帐纱。床榻边坐着一个男人,见她睁开眼,又惊又喜地握住她的手。
医官们、宫人们听到动静鱼贯而入,满满当当挤在她床前。从眼前这个人的话语和宫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她拼凑出来这样的信息:她是这位新登基的皇帝的妻子,出了意外摔了下来。
对于眼前的这位丈夫,她是没有什么记忆的,脑子里能想起的,只有两桩小事。
一是和沈渊成婚前,她被姜家选中代替不想去参选的姐姐,谨小慎微地和其他女子一道入宫参选,沈渊一一看过去,最后命令她抬起头。
二是出宫的路上,她跌入了御花园的池塘里,又腥又绿的水灌了她满耳满眼,她在水中挣扎而不得。
这两件小事能提供的信息是如此之少,以致于她只能从有限的信息里推导出两件事:一是她重生了,二是她重生了但是没什么记忆。
刚知道她重生这个事实的时候,她十分欣喜、十分期待、十分兴奋。有一种天命在谁?天命在我的激动感。
天上地下唯我最特别。
这搁谁不兴奋啊,她简直太兴奋了。伶人们的唱曲里都没这么特别的。
但很快她就被一盆冷水泼了个心飞扬透心凉。
因为她什么记忆也没有,以至于在面对沈渊的时候,常常处于被挟制拿捏的地位。
“殿下……殿下!”小园的一双手伸出来在她呆愣愣的眼前使劲比划。
原来她正大快朵颐间,外头来了个人。
小园站在身旁,“殿下,姚詹事来了了,许是禀报过几日中秋祭祀的事。但现在天色已晚,需要我传他进来吗?
姜黎正吞咽下最后一口卷饼,肚子撑的不行。
啊,这位姚詹事啊。可是十分认真。据说他的做事原则就是“骏马只知前程远,无需扬鞭奋自蹄。”
可知是一位十分合格的牛马。来中宫詹事府的差事没什么人愿意,毕竟她声名不佳,内阁的老胡子们都盯着她想要废除她。于是兜兜转转,这份差事落到了这位的头上。
但对于这样的合格牛马人,她一向十分尊重。须知都是给皇权办事,谁也不必难为了谁。毕竟她在沈渊面前,也一样得小心翼翼地。
擦擦沾了油腥的手指,她点点头,让人请进来。
姚詹事跪伏在地,语气认真,十分敬业,“殿下,过几日的祭祀礼可不能再拖了……“话毕拿出一沓册子,“殿下仔细看看,这是此次祭祀礼的宾客名单及用度安排……”
姚詹事大概是为数不多把她当殿下的人。
姜黎接过册子,仔细一一看了一番,在心底不由得感叹,沈渊的确是给她选用了一个很好的、很得用的人。有姚詹事在,虽然这些事仍旧少不得要她裁断,但已省去她大半副心力。
她十分放心,但还是要给够这位情绪,出声询问,“姚卿做事仔细,我一向是放心的,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姚詹事十分高兴,觉得自己的工作受到了认可,“也没有什么再需要殿下出面协调的了,只是祭祀礼当日您与陛下都要出席,殿下如能亲往白马寺敬拜一番,是最好的。“
姜黎转头看向小园,“那你去安排吧,明日我与姚卿一道,亲往白马寺祭拜一番。“
听到此,姚詹事突然出声,“不必劳烦殿下出宫,臣代您去一趟即可。“
姜黎闻言笑了起来,是了,她自己都忘了。因为身体孱弱,总需要汤药吊着,沈渊是不会让她出宫的。
进宫的第二年她想念天香阁的果木烤鸭,带了名婢女小昀和小园偷偷潜出宫去,宫门一出,沈渊便带着人赶到。回去之后,小昀被沈渊就地杖杀,小园因为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人,免去了刑罚,可是在她身边,却是越发地沉默寡言。
小昀死时的样子她没有见到,也不想见到,只是有时候会想起入宫后她陪着自己还有小园一起拿杆子打过很多次的金桂花,最会做桂花蜜,做出来的桂花蜜干净又鲜亮,甜口又不腻。
姜黎往后靠了靠,悠悠然道,“那就劳烦姚卿了。“
“若无其他事,天色已晚,姚卿便退下吧。”
送走了人,姜黎觉得身体沉重乏力,只想躺倒在床扎扎实实地睡上一觉。
她睡得昏昏沉沉,全然不觉明月已然当空挂起,夜月孤明外面起了丝丝缕缕的凉风没关好的窗户缝里钻进来,殿外杏花疏影曳曳。
一个高大的身影踏夜而来,走至殿门口,宫女们全都跪下恭恭敬敬,一声陛下还未喊出口,沈渊伸出手示意她们不要作声。
小园一直候在殿门口,走上前轻声禀报,“陛下,殿下睡下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小心推开殿门,提步走了进去。
榻上的女子睡得香甜,眼睛上投下长又卷的阴影。他轻声向前走去,拢起衣袍,在榻边坐下。
姜黎本来睡得正熟,忽而闻到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气,察觉到有人来了,她清醒过来。睁开眼,看到多日未见的沈渊此刻就坐在榻边,盯着自己看。
她警醒起来,用手支起身子,却没什么力气。还没坐定,沈渊倾身凑近,握住她的手,“你今日去等我了,嗯?”
姜黎不做声,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拉去等了他一下午,候在偏殿大半天,可以进去直接见他而未去,反倒在偏殿心不在焉地吃着糕点打了好几个盹,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应声说是。
沈渊自顾自地说下去,“近来可还好?嗯?那些女子进宫,有没有给你添什么麻烦?”
“都很好,都是世家大族的女子,很懂礼数。”
他听到这话,低头,嗤笑了出来,语气无奈,“是啊,我的皇后,从来贤良,是我多心。”
姜黎怔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但沈渊很显然不在乎她怎么反应,只是抬眼看向她,伸出手托住她的脸蛋,似凄似诉,“怎么会女子希望自己的丈夫纳妾呢?昭昭。”
……
“罢了,不提。”
“天色很晚了,我陪你睡会儿,嗯?”
沈渊扶住她的肩膀,抱过她,两人一齐躺下来。
姜黎觉得有些不自在,往里挪了挪,干脆就翻过了身,背对着他。沈渊靠过来,手从宽大的衣袍里穿过,搂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的脖颈。
他的呼吸绵长匀净,弄得她又热又痒,更加不自在。见她躲闪,腰上的力度一下加重,沈渊抱她更紧,他贴在她背后,声音卑弱喑哑,“昭昭,你来等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很想你......
姜黎再不敢动弹。
殿中的香炉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人点起,姜黎透过放下的床幔看过去,香烟一缕一缕,袅袅娜娜地升上空,又漂浮不见。
她又睡了过去,再醒,不知是不是午夜。她往外望去,一线天光里,明月高悬,有光铺落。案几上香炉燃尽,线香的香灰半折了腰身垂垂低头,不见掉落。
她没告诉别人,虽然她什么记忆也没有,可她一向最爱月亮,大概是少年起的习惯,闲暇的时候,天气晴好的时候,星子零星寥落或洒满了夜空的时候,她都爱抬头看看月亮。
但这宫中的月亮,总有小小的豁口,它从来,就没有圆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