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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赌气(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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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从兴庆殿出来,天色业已见晚。
尚未到春分,空气里清清凉凉。她从宫阶上往下望去,地砖灰白,暮色澄净。
凉风习习。偌大的宫城里宫人们窸窸窣窣地走,手里时不时地还提着盏宫灯,捧着个托盘。
跟蚂蚁似的。
在这大而阔的宫城里,他们都跟蝼蚁一样。
“初春时分,暮色至美,殿下竟也为此驻足了。”
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姜黎回头一看——
一位美人迎风站,身量纤纤,裙裾如烟似粉,一段脖颈细长嫩白,好似昨日沈渊赏的玉如意,蓝田上好的羊脂玉。
姜黎有些疑惑,她的记性已经越来越差,这么一位美人她毫无印象。操持宫务几年,她感觉自己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昨日小园给她梳头,还找出了几根白头发。发根灰白,发尾银亮。她捧着几根白发,一根根数,痛心疾首。
王太医在一旁战战兢兢,“小君这是忧思多虑所致,只要多休息,多休息就能好。”然后大笔一挥,开了一张祖传生发秘方。
小园立时就拿着药方就去煎,一碗汤药端来,浓黑酸苦,喝得她龇牙咧嘴,整根舌头都麻掉。
天杀的沈渊,天天捆住她料理一堆庶务。
可是翌日沈渊就送来流水的补品,中常侍王伏亲自跑一趟。传过口谕,王伏堆了满脸的笑,“小君,陛下听闻昨日太医院来给您看诊,赶紧差我去把内库里上好的补品都送来给您。陛下哪,最是挂心您。”
姜黎了然,这是点她呢,自从她开口同意给沈渊的后宫添了几名新人,沈渊就气得不肯见她。
其实一开始她也没反应过来他在生气,只权当他太忙了。毕竟以她的思维来看,哪有正常男人能拒绝美色。
更何况她还好好把送来的画像都过了一遍,世家的女子们不说是绝色,那也是个顶个的清丽佳人。
她非常满意,朝臣们也非常满意,并且自信又开心地觉得沈渊应该也很满意。
于是她在连啃了三天胖刘师傅的拿手菜红烧蹄膀之后,沈渊他……
身边的王伏终于坐不住了,借着传口谕送补品的机会,这位皇帝身边的近侍小心而又嗔怪地提醒她。
其时,她正啃下一只带筋的红烧蹄膀,蹄筋被炖煮的又软又糯,细嚼了嚼仍然有筋骨的弹劲儿。
听完王伏的话,她不舍地嗦了嗦手指,看向他,“那公公帮我留意着,他……”觉得这个称呼有些不大恭敬,她顿了顿,又夹起声音恭敬道,“陛下他,明天什么时候有空些呢?”
“嗨呀,小君您可真是!陛下对您可谓是全无隐藏的!您什么时候去,有什么妨碍呢?您不挑时候地去,陛下怕不最是开心的!”王伏冲她使劲挤挤眼。
姜黎笑吟吟,假装没看到,这个家真是没了王伏得散。
成婚五年沈渊疼爱她,如珍似宝,是为大业一段佳话。
她畏热喜寒,逢炎炎夏日恨不得天天扎进冰窖子里,沈渊就在她的蓬莱宫修一个大大的地下冷库,地窖里藏一些西域进献的美酒。
水汽在冰砖上凝结生寒,缠绕起丝丝缕缕的葡萄香气,酒精飘出的味儿里,有泠冽的寒气。她时常在夏日避了人偷跑进去,冷气一吹,霎时神清气爽。
姜黎深吸一口气,恰如此初春暮色。
“暮色醉人,看来殿下很是喜欢。”她的神思又开始混沌起来,一个女声温柔轻灵,勾回她混乱的精气。她凝神看去,美人不慌不忙后退一步,躬身行了个常礼,施施然道,“妾邓氏恭请皇后殿下万福。”
姜黎低头望去,只见到半跪在地面上的女子一头乌黑柔亮的头发,挽做个轻轻巧巧的发髻,初春暮色凉意浸骨,她一段脖颈就这么大喇喇露在风中,倒更衬得她形貌干净,扶风之姿楚楚动人。
寻常世家女子向她行常礼,总有一种骄矜傲慢在,她们都不大瞧得起她。
这个人倒与旁人不同,毕恭毕敬,做全周全,眉目间神态也全然没有什么不甘或鄙夷,这让她对这个人有了一点天然的好感。
小园知道她不太记事,低头在她身侧,压低了声音道,“此人乃南阳邓氏之女,前日才入宫的。”
哦,南阳邓氏,姜黎反应过来。
“咳咳,免礼吧。”
女子微垂首,嘴角点了丝笑意起身,看向姜黎,道:“妾进宫已有三日,只是还未来得及去拜见殿下。”
姜黎注意到她身旁的婢女提了个食盒,懂了,这是表心意来了。
看来她可以走了,正愁饭点到了急着回去吃晚饭呢。没办法,胖刘师傅的手艺太好了。上午出门前,她还特意钦点了一道脆皮烤鸭,要有卷饼包的那种。
这时候回去,应该能赶上个热乎的。
想到这儿她就开心,“无妨无妨,改日再来……我看妹妹提了吃的来看陛下,快进去看看陛下吧,吃食凉了可不好。”
说完她转了身就准备上步辇,一只脚还没踏上步踏,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殿下!等等!殿下!”
姜黎在心底道不好,赶紧了两脚并一脚坐上步辇。
刚一坐定,王伏就已跑到跟前,喘了气,小心翼翼道,“殿……殿下,这就要回去么?”
姜黎笑得很标准,“嗯是啊。”
“殿下在偏殿中候了一个下午,何不直接进去面见陛下呢?”
……
合着王伏知道她出工不出力地在偏殿打了一下午的盹儿呢。没办法,她实在是太困了,怎么每天就睡也睡不饱呢?脑子也一天天的跟浆糊似的,钝钝的转不动。
“哎……殿下,陛下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用膳……殿下……若有空,还是多来看看陛下吧。”王伏说这话的时候,一副泄气的样子。
看他这样,姜黎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陛下事忙,本宫身体不适,这几日就劳烦公公多关心着陛下了”,说罢,她朝邓玉峤的方向看了看,王伏跟着回头看去,“邓美人初进宫,又是难得美人,本宫就先不打搅陛下了,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生怕他又叨叨,话一落毕,姜黎赶紧坐上步辇,一个挥手,步辇一下子走出好远。
王伏愣在原地,看着姜黎的步辇,揉揉眼睛,又揉揉眼睛。是他看错了吗?怎么觉得皇后殿下走得非常开心,甚至还有些雀跃呢?还有那抬步辇的宫人们,他左瞧右瞧,怎么就是觉得,他们离开的步伐略略快了些呢?
只这短短一时,夜色侵袭大半宫墙,酉时已过,日光褪去,残月当空。
邓玉峤站定一旁,看着这位渐渐远去的传闻中殿下。她裹在宽大华丽衣袍里的身体瘦削单薄,伸出拍了拍王伏的那节手腕看上去细弱得像条软趴冰凉的蛇。
与父亲说的,都一样。
父亲没有说的,传闻中也没有的,是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既没有敌意也没有傲慢,更没有恶毒。她言语友善,温良宽和。
她收回目光,看起来乖巧而安静,对站在前方被这位殿下打发掉的中常侍开口,“妾求见陛下,还望常侍通传一声。”身旁的侍女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小的金瓜子,走上前塞在王伏的手里。
王伏点点头,“欸,美人且稍等着。“
他走进去,复又出来,伸手示意,“您一人进去即可,美人请吧。”
邓玉峤从婢女手中拿起食盒,一手轻提裙边,一个跨步进了殿中。
殿中灯火微明,宫人们齐整划一列于两侧,神情像动作一样齐整。
年轻的帝王坐在书案前,她停下脚步,捏手半蹲行了个礼。半晌,没有传来动静,她只敢悄悄抬眼望去,天子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烛火明灭里他的样子看不大清晰,黑色的镶嵌着金丝线的龙袍上,大龙张开爪子,形容肃穆,眼睛幽深。
这位年轻的帝王他有一副分明的轮廓和一张漂亮的脸庞。
“陛下。”邓玉峤出声提醒。
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并不喜欢被人打断在专注着的事情,抬头看向她,道,“你是南阳邓氏之女。”
“回陛下,妾邓玉峤,前日才进宫,特来觐见陛下。”
“你有什么事?”
她愣住,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妾做了一碗桂花甜汤,是昔年在家中学的手艺,与都城的做饭有些区别,来给陛下尝尝。”
“邓氏送你入宫,恐怕不止是为了来让你给我送碗甜汤而已。”
他声音冷硬肃杀,邓玉峤后背开始升起寒意,但想到父亲的话,还是自己给自己稳了稳心神,从怀中掏出一物,呈于双掌,开口道,“陛下明鉴,妾入宫前,父亲曾将此物交予妾,让妾献于陛下。“
王伏走下来,接过邓玉峤手中的小盒子。沈渊打开来,一朵颜色鲜亮殷红的花静静躺在盒子里,花瓣却稀疏的只有三瓣。
“此物名为骨咒花,可保人神魂不死不灭。希望能为陛下解忧。”
案几后看不清面貌的天子身体突然前倾些许,面貌开始清晰起来,这个人面庞漂亮,可是一双眼却阴郁深沉。
邓玉峤心底咯哒一沉,脖子上突然多了一柄刀,刀剑冷冽,寒光一晃,冰凉凉一股煞气从脖子上直直钻进她后背,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上首的男子冷冷地开口,“你父亲倒是知道许多,看来这些年朕对你们南阳太过宽宥了。”
邓玉峤让自己地声音听起来尽量镇定一些,“陛下,我邓氏一族对陛下绝无二心,只是父亲得此宝物,又听闻此物奇效,不敢不献于陛下。”
天子闻言并不作声,沉吟几秒。
她正松一口气,只听阶上传来男子生冷肃杀的警告,“我不管你们进宫有什么目的,但你记住,皇后不是你们动得的人。“
“陛下治下,四海升平,邓氏绝不敢有二心。“这话说得讨巧,只是书案后的男子听到后仿佛觉得好笑,嗤笑一声,邓玉峤这才敢抬头望去。
男子倾身向前,“这满朝文武都恨不能按着朕的头逼我废后,你们邓氏倒是会讨巧。“
邓玉峤伏地低头,声音温柔而清晰,“父亲曾言:后宫事乃陛下家事,身为臣子,不可妄言。“
半晌,耳边传来冷肃的声音,脖子上的刀进了鞘,哐当一声,她松了口气。
“你退下吧。”
邓玉峤老老实实行了个礼,不敢再多逗留,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出了殿门。
门一关,王伏在沈渊的身边佝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皇后殿下今日来了……在偏殿中候了您一下午呢……”
沈渊转过头,嘴唇张了张,他觉得自己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抿抿唇,然后微微叹了口气。王伏看着他的动静,把头埋了下来,不敢作声。
沈渊看向放在书案边角的甜汤,被一只小小的透了些莹润烛光的骨瓷碗盛着,碗盏白嫩干净,甜汤冒着热气,几粒金黄干枯的桂花在表层飘飘荡荡,像刚刚来送吃食的女子,温柔的、小心的。
但是他忽然就想起几日前最后一次见到的人,她日渐纤薄的得越发没有生气的肩背和身条,总挂着没有被权力倾轧雕琢的浅浅淡淡的笑容的面庞,桂花的香气裹挟着热气在灯火下一蹦一蹦一蹦,时隔几日他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动静,王伏的话他听进去一半也没听进去一半,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来等了他一下午,但他不用深究都能想到她是如何敷衍地在旁边一边打盹儿一边吃零嘴消磨时间,恐怕偏殿中常年为她备着的一盘桂花米糕已经被吃掉一大半。
沈渊觉得自己的心突突跳动,然后没有征兆地,整个人从紧绷着的状态放松柔软下来。如果从他这个视角往外望去,是能从窗户中看到月亮的,那是一轮很大的月亮,有着温润的白和安静的形状,现在是十六,月亮本该很圆,但是这个宫城里,他费劲了心机编织的宫城里边,月亮总是有一个小小的豁口,不得圆满。
像他永远无法得到的人,这个人现在神魂孱弱而混沌。但是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什么处境,她总是将自己养得快活又自得。
他自己是永远无法快活自得起来的人,他得谢谢她。他的昭昭,他在跟她置什么气呢?
殿中的宫人都安静地等着刚刚忙完的年轻帝王发号施令,没有人说话,大殿静悄悄,王伏看着他的主子回过头去,放下了笔,语气冷漠干脆地吩咐,“拿去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