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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涅槃重生,择木而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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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死一样的寂静,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谢知微伏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抵着那片沁骨的凉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惊骇、鄙夷、探究、嘲讽,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的背上。
她能感受到御座之上,那骤然降下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与冰冷。太子萧衍并未立刻发作,但那份沉默本身,就是最可怕的审判。太子妃柳如眉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那里面裹挟着难以置信的羞愤。
就在谢知微以为那雷霆之怒即将降临,甚至可能被直接拖出去杖毙之时——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慵懒玩味的嗤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
是晟王萧绝。
他依旧把玩着那只青玉茶盅,甚至未曾抬眼,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
“皇兄,”他开口,声音低沉冷冽,如同冰泉击石,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中荡开清晰的回音,“臣弟府中,倒是缺个打理书阁的婢子。”
他语速缓慢,带着一种独特的、对万事万物皆不上心的漠然腔调。
“只是,”他话锋微转,墨色的眼睫终于抬起,目光似无意般掠过伏地的谢知微,最终落向御座之上的萧衍,唇角勾起一抹旁人难辨的讥诮,“谢姑娘侯门贵女,金尊玉贵,来做这等洒扫贱役,未免太过委屈。臣弟惶恐,不敢领受。”
他将皮球轻飘飘地踢了回去,姿态摆得极低,言语间却将“侯门贵女”与“洒扫贱役”对比,无声地将了萧衍一军。若萧衍强塞,便是折辱臣子之女;若不应,又显得东宫乃至他这个太子连个婢女的位置都吝啬给予亲王。
萧衍面沉如水,指尖那枚玉扳指又开始缓缓转动,只是速度比之前快了几分,透出几分烦躁。他盯着台下跪得笔直的谢知微,眼底深处翻涌着晦暗不明的光。
永嘉侯府虽非顶级权贵,却在清流与旧臣中颇有声望,这个谢知微,他本已属意将其指给太子,用以笼络,亦是日后必要时可以用来敲打永嘉侯的一枚棋子……如今却当着满宫妃嫔、内监的面,自请入晟王府为婢?
是谢家的意思?想脚踏两条船?还是这女子听了什么风声,或是……纯粹蠢钝不堪,被萧绝那副皮相所惑,只凭一时冲动?
无论是哪种,都打乱了他的布局。尤其,还是针对萧绝。
这个弟弟,权势已然过盛,功高震主,引得朝野侧目,是他心头一根最深最硬的刺。再纳了永嘉侯府的女子,即便只是为婢,传出去又会引来多少猜测?那些摇摆的中间派会如何想?
可若强行不允,驳了这秀女看似“痴心”的恳求,反倒显得他这储君忌惮弟弟,连个婢女都不允其收纳,平白失了气度,落人口实。
一时间,殿内气氛愈发诡异僵持。柳如眉在一旁,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肉里,却不敢再贸然开口。
谢知微伏在地上,心跳如鼓,背脊却绷得笔直,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她赌的就是萧衍的多疑和萧绝的难以捉摸。皇帝……不,太子此刻绝不会愿意让侯府之女轻易进了晟王府,哪怕只是个婢女,但更不愿当众失态,强压臣弟。
果然,沉默良久,萧衍轻笑一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冰冷一片:“朕倒不知,七弟何时如此怜香惜玉,体恤下情了。”
他顿了顿,声音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既然谢氏女心意已决,痴心可悯,朕若不成全,倒显得不近人情,枉顾女子一片心意了。”
他目光如冰刃,扫过谢知微:“谢知微,朕便允你所请。撤去牌子,赐予晟王府为……侍婢。”
“侍婢”二字,咬得极重,仿佛要将这两个字钉死在谢知微的命运里。
“臣女……谢殿下恩典!”谢知微再次叩首,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这一次,却带了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尘埃落定的决然。
一场原本波澜不惊的殿选,以谁也未曾料到的方式,戛然收场。
谢知微是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请”出大殿的。
她头上的珠花被粗鲁地取下,象征秀女身份的牌子被收回。那身光鲜亮丽的云缎宫装虽未被当场剥去,却已然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灰霾。
身后,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如同张着巨口的猛兽,将无数少女的青春与梦想吞噬,而她,刚刚从它的利齿间险险擦过,投入了另一片未知的、可能更为凶险的领域。
没有马车,没有侍从。她跟着领路的小太监,沉默地走在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上。朱红的宫墙高耸,隔绝了天空,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沿途遇到的宫女太监们,纷纷侧目,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鄙夷和窃窃私语。永嘉侯嫡女自请为晟王婢的消息,恐怕早已像风一样吹遍了宫闱的每一个角落。
她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话,一个自甘堕落、痴心妄想的疯子。
谢知微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将所有议论和目光都屏蔽在外。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痕,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比起前世的惨死和家族的覆灭,这点屈辱,算得了什么?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抵达一处相对偏僻的宫门。领路太监尖着嗓子,与守门的侍卫交涉几句,便有一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了过来。
“谢姑娘,请吧。”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掀开车帘,“晟王府规矩重,您……好自为之。”
马车颠簸着驶离皇宫,驶向那座象征着无上权柄,也象征着无尽危险的晟王府。
车厢狭小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谢知微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殿选时的惊心动魄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寂。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晟王府的侧门,比想象中更为冷肃。
黑漆的大门紧闭,只开了一扇小角门。门前既无石狮,也无守卫,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沉寂气压。
领她来的太监与门内一个穿着灰褐色管事服饰、面无表情的老者低语几句,递上一份文书,便像甩掉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老者的目光落在谢知微身上,如同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冰冷而苛刻。他脸上皱纹深刻,眼神浑浊却锐利。
“老奴姓孙,府中下人皆称一声孙嬷嬷。”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既入了王府,便要守王府的规矩。殿下仁厚,赐你容身之所,莫要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安分守己,方能活得长久。”
谢知微垂首,敛衽行礼:“谢嬷嬷教诲,奴婢明白。”
“跟我来。”孙嬷嬷转身,步履蹒跚却异常沉稳地在前引路。
踏入王府的瞬间,谢知微便感到一股不同于皇宫的森严气息扑面而来。皇宫是奢靡的、压抑的,而这里,是冷硬的、肃杀的。
府内亭台楼阁皆以深色为主,少见繁复装饰,线条简洁冷硬。沿途所见仆从皆步履匆匆,低头屏息,无人交谈,甚至无人敢随意抬眼打量。整个王府像一架精密而冰冷的机器,无声地运转着。
她被引着穿过几道回廊,越走越偏僻,最终来到一处狭窄的小院,院里只有一排低矮的厢房。
“这便是你的住处。”孙嬷嬷推开其中一扇门,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凳,床上放着两套灰扑扑的粗布衣裙,“换上衣服,日后你便在藏书楼当值,负责清扫整理。未经传唤,不得踏入前院,更不得惊扰贵人。可记下了?”
“是,奴婢记下了。”谢知微低声应道。
孙嬷嬷又冷眼扫了她一圈,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不甘或委屈,却只看到一片令人意外的平静。她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谢知微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舒出一口气。
她拿起那套粗糙的、甚至能磨痛皮肤的布衣,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换下了身上那件早已不合时宜的云缎宫装。
当她挽起头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固定,彻底变成一个低等婢女模样时,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隐没了。
黑夜笼罩下的晟王府,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未亮,谢知微便起身,按照昨日小丫鬟模糊的指点,前往藏书楼。
王府之大,路径复杂,她一路低头疾走,谨记“不得惊扰贵人”的训诫。
然而,就在穿过一片竹林掩映的石子小径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环佩轻响和女子的说笑声,与这府中沉寂的氛围格格不入。
谢知微心中一紧,立刻避让到路边,垂首躬身,屏住呼吸。
一群衣着鲜亮的侍女簇拥着一位华服女子款款而来。那女子云鬓斜簪,容颜娇媚,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宠溺出来的骄纵与傲慢。
是徐奉仪。谢知微根据前世模糊的记忆和昨日零碎的信息,迅速判断出来人的身份——晟王府中一位地位不高却颇为得宠、以愚蠢善妒出名的姬妾。
徐奉仪原本正与侍女说笑,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路边那个穿着灰布衣服、低眉顺眼的陌生身影,脚步忽然顿住了。
她上下打量着谢知微,眼中掠过一丝惊奇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哟,这是哪儿来的新人?瞧着倒是眼生得很。”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却带着刺,“抬起头来,让本夫人瞧瞧。”
谢知微心下一沉,依言缓缓抬头,目光依旧恭敬地垂着。
徐奉仪看清她的面容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嫉妒。即使穿着粗布衣裳,不施粉黛,谢知微那份清丽脱俗的底子和自幼蕴养的气度,也难以完全被掩盖。
“哼,倒是有副好相貌。”徐奉仪的语气冷了下来,带着浓浓的酸意和挑衅,“怎么,以为凭着这张脸,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不过是个最低等的贱婢!”
她上前一步,用尖尖的指甲几乎要戳到谢知微的额头:“告诉你,在这王府里,安分守己才是你的本分!别动那些歪心思,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嚣张的气焰,与前世东宫中那些欺辱她的妃嫔何其相似。
谢知微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又缓缓松开。
她重新低下头,声音温顺得没有一丝波澜:“夫人教训的是,奴婢不敢。”
徐奉仪见她如此顺从,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顿觉无趣,又冷哼了一声,这才像只骄傲的孔雀般,带着侍女们扬长而去。
谢知微站在原地,直到她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慢慢抬起头。
竹林幽深,晨光熹微,落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着徐奉仪消失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冷的微光。
这才只是开始。
她知道,在这座吃人的王府里,真正的危险,从来都不是徐奉仪这种摆在明处的蠢货。
她深吸一口带着竹叶清冷气息的空气,转身,继续走向那座沉寂的藏书楼。
而就在她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不久,另一侧的高大假山之后,一道玄色的身影缓缓步出。
萧绝负手而立,冷冽的目光掠过谢知微离开的方向,又扫了一眼徐奉仪离去的路径。
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方才那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