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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涅槃重生,择木而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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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楼位于王府西北角,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飞檐翘角,古朴素雅,与王府其他建筑的冷硬风格略有不同,却同样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沉寂。
楼前无人看守,只一把沉重的铜锁挂在门上。
孙嬷嬷给的那串钥匙里,最大的一把正好对应。锁芯转动,发出“咔哒”一声涩响,在清晨的静谧中格外清晰。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楼内光线昏暗,只几缕微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粒。
一楼极为宽敞,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整齐排列,如同沉默的巨人,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类典籍、卷宗。书架之间的通道幽深,仿佛看不到尽头。中央设着几张宽大的书案和座椅,皆擦拭得一尘不染,冰冷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谢知微反手轻轻合上门,将那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绝。她需要这个地方,不仅是安身立命之所,更是她获取信息、观察这座王府的最佳窗口。
孙嬷嬷只说了清扫整理,却未说明具体章程。她不敢贸然动作,便从门后找出水桶和抹布,打了清水,从最近的书架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起来。
动作间,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书架上的标签。
经史子集,兵法国策,山川舆图,甚至还有不少孤本杂谈……种类之繁多,内容之精深,远超一个普通亲王的藏书范畴,倒更像是一个……野心家与权谋者的私人智库。
她的心微微沉了下去。萧绝的势力与野心,远比外界看到的、甚至比她前世所知感知的,还要深厚。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这寂静无声的擦拭中缓缓流逝。
谢知微做得极为仔细,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腰背也开始酸涩。粗布衣裙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感。但她毫不在意,反而在这种机械的劳动中,让纷乱的心绪逐渐沉淀下来。
临近午时,楼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谢知微动作一顿,立刻放下抹布,垂手恭立。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青色侍卫服、腰佩长刀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扫视楼内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谢知微身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你是新来的?负责此处清扫?”他的声音也如同他的眼神一般,没有什么温度。
“回大人,奴婢是。”谢知微低声应答。
“我是王府侍卫副统领,赵弋。”男子言简意赅,“殿下有时会来此查阅书籍。规矩只有一条:殿下在时,低头,噤声,非召不得近前十步。殿下翻阅过的书籍,原地不动,事后自有专人处理。其余时候,做好你分内之事,不得窥视翻阅任何书卷,明白吗?”
“奴婢明白,谢大人提点。”谢知微心中凛然。萧绝果然会来这里。而这里的规矩,也严苛得令人心惊。
赵弋似乎对她恭顺的态度还算满意,不再多言,又环视一圈,确认无异状后,便转身离开,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谢知微看着重新关上的门,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个赵弋,眼神锐利,步伐沉稳,气息内敛,是个高手,且对萧绝绝对忠诚。他是萧绝放在明处监视这座书楼、或许也是监视她的一道眼睛。
她重新拿起抹布,心中却更加警惕。在这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午后,她开始擦拭二楼。
二楼比一楼更为私密,书架少了许多,多了些博古架,上面摆放着一些瓷器玉器,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和一把铺着玄色软垫的扶手椅。这里视野极好,可以望见楼下庭院的一部分,以及更远处层叠的屋脊。
显然,这里是萧绝惯常使用的地方。
谢知微的动作愈发小心谨慎。她擦拭书案时,目光快速扫过桌面。
笔架上挂着几支狼毫,砚台里的墨迹早已干涸。桌角整齐地叠放着几份公文,但皆封面朝上,看不到内容。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丝不苟的冷硬。
然而,就在她擦拭到书案一侧,靠近扶手椅的地面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尘埃的硬物。
她动作不停,借着俯身擦拭的动作,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点东西捻起。
是一小片极其脆薄的、边缘不规则的陶瓷碎片,只有小指甲盖一半大小,颜色深褐,像是某种茶盏的碎片。
若在别处,这或许不值一提。但在这张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显然时常有人打理的书案旁,这片碎瓷的出现,就显得有些突兀。
是之前打扫的下人疏忽了?还是……
谢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不动声色地将碎瓷片藏入袖中,继续擦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谢知微每日准时到藏书楼洒扫,将每一个角落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便安静地待在一楼角落的小杌子上,低眉顺眼,如同一个真正的、毫无存在感的粗使婢女。
她没有试图去翻阅任何书籍,甚至没有长时间地凝视任何一本书的标题。赵弋偶尔会突然出现,巡视一番,见她始终安分,眼神中的审视便渐渐淡了些。
徐奉仪那日的挑衅,仿佛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再未起波澜。
然而,谢知微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她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那片碎瓷片,她仔细看过了,断口很新,不像是陈旧破损。深褐色的釉质,质地极佳,并非普通仆役能用的器具。
第三日下午,她正在擦拭一楼书架高处的尘埃,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声,沉稳,缓慢,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谢知微几乎是瞬间绷紧了神经,立刻从矮梯上下来,垂首躬身,屏息凝神地站到墙边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门被推开。
先映入眼帘的是玄色的蟒纹袍角,然后是笔挺的身姿和冷峻的侧脸。
萧绝走了进来。
他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高大的身影几乎瞬间攫取了楼内所有的光线,空气仿佛都变得凝滞稀薄起来。
他仿佛没有看到墙角的谢知微,径直走向楼梯,上了二楼。
谢知微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能听到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书案扶手椅被移动的细微声响,接着,是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
楼上的翻书声时而持续,时而停顿,偶尔会有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谢知微的腿开始发麻,额角再次渗出细汗,却不敢有丝毫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翻书声停止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从二楼下来。
玄色的袍角再次掠过她的眼前,走向门口。
就在谢知微以为他会如同来时一样,无视她的存在直接离开时,那脚步却在门前顿住了。
萧绝没有回头,冷冽的声音却如同冰锥,骤然刺破沉寂,精准地投向角落里的她:
“那日殿上,你说仰慕本王威仪?”
谢知微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极力稳住声音,依旧低着头:“……是。”
“哦?”他语速缓慢,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仰慕何处?”
问题如同冰冷的陷阱,骤然摆在面前。
谢知微脑中飞速旋转。泛泛的夸赞必然无法取信,甚至可能引来厌恶。必须给出一个具体、且无法被轻易驳斥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带着卑微的颤抖,却努力保持清晰:“奴婢……奴婢曾听闻,去岁京郊渭水汛急,冲毁官道,是殿下……是殿下途经,当即调派随行亲兵协助府衙抢险,并命人开私库购粮赈济灾民,使道路速通,灾民得安……奴婢……奴婢以为,殿下杀伐决断之名在外,却亦有体恤民生之仁心。此等风骨,令人心折。”
这件事,是她前世模糊记忆中的一桩小事。当时萧绝此举,在朝野看来更多是收买人心,甚至被御史弹劾越权。但她此刻将其剥离政治色彩,只单纯解读为“仁心”,并冠以“风骨”之名。
楼内陷入一片死寂。
她能感受到那道冰冷的视线,似乎终于落在了她的背上,带着审视,仿佛要剥开她的皮肉,看清内里的真实。
许久,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传来。
“仁心?风骨?”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倒是……会说话。”
话音落下,他再未停留,推门而出,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谢知微才敢缓缓抬起头,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否能让他暂时满意,还是让他觉得她更加可疑。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边染上一片凄艳的血色。
谢知微慢慢直起身,腿脚因长时间的僵硬而酸麻刺痛。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片血色残阳,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萧绝突然提起殿选之事,绝非心血来潮。他从未忘记她的异常,今日此举,既是警告,也是进一步的试探。
那片碎瓷……他突如其来的问话……
这看似平静的藏书楼,只怕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全之地。
她目光扫过楼下庭院,忽然,在远处连接的廊桥拐角,似乎看到一个迅速隐没的、穿着灰褐色衣服的熟悉身影。
是孙嬷嬷?
她来这里做什么?只是路过?还是……
谢知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