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涅槃重生,择木而栖 ...
-
冷。
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深入骨髓,连魂魄都要被冻僵。
谢知微猛地睁开眼,喉间似仍有烈火灼烧的剧痛,那鸩酒辛辣刺喉的感觉烙印般清晰。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在那个破败阴冷的冷宫偏殿,死在太子妃柳如眉那看似温婉实则恶毒的笑意里,死在她曾倾心相付的夫君——皇帝萧衍一道轻飘飘的旨意下。
“谢氏,体谅朕心,全了这皇图霸业的最后一程,上路吧。”
家族被屠的噩耗与柳如眉柔声说出的“妹妹,莫误了殿下大事”交织在一起,化作利刃,将她最后一点生机绞得粉碎。
那杯御赐鸩酒,她饮得绝望而凄凉。
可如今……
入目并非阴司地府的森然,而是雕梁画栋,彩绘飞檐。熟悉的宫廷熏香气息萦绕鼻尖,带着一股陈旧的、属于皇家威仪的奢靡与压抑。
身上是繁复层叠的秀女服饰,云缎光滑冰凉,紧贴着肌肤,提醒着她此刻的真实。
“永昌伯嫡女,陈氏,留牌子,赐香囊——”
尖细阴柔的太监唱名声穿透厚重的殿门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惊得谢知微指尖猛地一颤。
永昌伯……陈氏……
这不是……景和十二年,她初入宫闱参加殿选的那一日?!
心跳如密集的鼓点,疯狂撞击着耳膜,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她僵硬地、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微微抬首,目光越过前方那些垂首屏息、紧张得微微发抖的秀女们,望向那九级金阶之上。
明黄的御座高踞,如同盘踞的巨龙。
那人斜倚在龙椅上,面如冠玉,眉眼间依稀可见昔年的温润俊朗,正执朱笔,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本名册。殿内金兽香炉吐出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几分神情,却模糊不了谢知微刻入魂魄的恨意与恐惧。
萧衍。
如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那个赐她鸩酒、屠她满门的夫君。
御座之侧,侍立着数位宫装丽人,环肥燕瘦,各有风华。其中一人,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容颜明丽,气质雍容华贵,唇畔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正静静地看着台下待选的秀女。
前世的一幕幕在脑中疯狂闪现。
十五岁入东宫为侧妃,也曾有过短暂的旖旎时光,以为得了良人。却不知自己从一开始就是父亲永嘉侯兵权的一件附属品,是萧衍用来笼络、亦是用来日后打压的棋子。
她谨小慎微,却依旧挡了别人的路,尤其是挡了柳如眉的路。家族的兵权从倚仗变成催命符,父亲的忠心在帝王的猜忌面前不堪一击。
最终,永嘉侯府被扣上谋逆的罪名,满门抄斩,血染刑场。而她,这个早已失宠的侧妃,被一杯鸩酒轻易了结,全了皇帝“不忍苛责”的仁名。
好一个“仁”字!
恨意如同毒藤,疯狂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要窒息。
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绝不能再次踏入东宫那个吃人的魔窟!绝不能再次相信萧衍那虚伪的温情和柳如眉那毒蛇般的善意!
“宣,永嘉侯嫡女,谢氏知微上前——”
尖细的唱名声再次响起,如同索命的符咒,敲打在谢知微的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蚀骨的恨意死死压在眼底最深处,再抬头时,面上已是一片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带着些许紧张不安的平静。
步履沉稳地出列,行至殿中,依礼跪拜,垂首敛目,声音是刻意压制后的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颤:“臣女谢知微,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叩见太子妃娘娘。”
她能感受到上方投来的目光,萧衍的,柳氏的,还有其他嫔妃的。那目光如有实质,刮过她的脊背,评估着她的价值。
“抬起头来。”萧衍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温和醇厚,却听不出丝毫真切的情结。
谢知微缓缓抬头,视线依旧恭敬地低垂着,不敢直视天颜,这是规矩。但她能看清他明黄太子袍服上张牙舞爪的蟒纹,以及他手中那支仿佛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朱笔。
“嗯,模样倒是齐整清丽。”萧衍轻笑一声,似是满意,将她的名册拿起,又随意地搁在御案上,指尖点着,“永嘉侯教女有方。太子妃瞧着如何?”
一旁的柳氏柔声接话,那声音甜腻得让人发慌:“回殿下,谢妹妹灵秀动人,仪态端方,臣妾一见便觉亲切可人。”她说着,竟款步走下玉阶,裙裾摇曳,环佩轻响,朝着谢知微伸出手来,腕间那只碧莹莹的翡翠镯子晃出刺眼的光泽,“东宫里正缺个能说知心话的妹妹,谢妹妹可愿来与我作伴?”
就是这只手!
前世端来鸩酒的手!
谢知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搅动,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她看着那只伸到眼前的、保养得宜的手,丹蔻鲜艳,仿佛已经沾满了她前世温热的鲜血。
那是太子妃柳氏。
前世,就是这只柔荑,稳稳地端着那杯御赐鸩酒,递到她的面前,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妹妹,放心去吧,殿下会记得你的好。”
而此刻,那柳氏目光流转,竟精准地落在了刚刚抬起头、脸色想必苍白如纸的谢知微身上。她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一如前世初见时的模样。
谢知微迅速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刺激着神经,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惊骇和滔天的恨意中冷静下来。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命运转折的起点。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一处。那些秀女眼中是羡慕与嫉妒,妃嫔们是看戏的玩味,太监宫女们是惯常的恭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太子妃的恩典,是永嘉侯府女的造化,她合该欣喜若狂,感激涕零地握住这只手,从此一步登天。
柳氏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婉和煦,带着一丝稳操胜券的怜悯般的施舍。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谢知微的衣袖那一刹那——
谢知微猛地避开了那只手!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她再次深深伏拜下去,额头重重触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清晰的一声轻响。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扼住了。
柳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温婉笑容瞬间凝固,转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谢知微清晰决绝的声音,响彻在死寂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臣女鄙陋,粗笨无状,实不敢污殿下与娘娘青眼,更不敢有损东宫清誉!”
她顿了一下,感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几乎要将她洞穿的惊骇目光,以及头顶上方那道骤然变得锐利冰冷的视线,用尽全身力气,掷地有声道:
“臣女……臣女仰慕晟王殿下威仪风骨已久,心生卑微渴慕!若蒙天恩,臣女甘愿请入晟王府邸,为晟王殿下洒扫庭除,充作妾婢,不求名分!”
“求殿下、娘娘成全!”
一语惊破九重天!
死一样的寂静。
彻底的、落针可闻的死寂。
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钉死在谢知微单薄而挺直的脊背上。惊愕、不解、嘲讽、骇然……柳氏的手缓缓收回,宽大的袖袍掩住了颤抖的指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抹惊愕迅速转化为被公然忤逆的羞愤与惊怒。
金阶之上,太子萧衍脸上那抹惯常的、仿佛面具般的温和笑意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手中那枚缓缓转动着的、温润的羊脂玉扳指,“咔”的一声极轻微的脆响,竟被硬生生摁停在了指节处。
御座之侧,下方不远处的席位上。
一位一直独自饮茶、仿佛周遭一切纷扰皆与他无关的玄衣蟒袍男子,动作倏然一顿。
那只骨节分明、握着青玉茶盅的手,停在半空。
他一直低垂着的、掩藏着无尽深邃与冷戾的眼睫,缓缓掀起。
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眸,终是漠然地、带着一丝极淡的探究与玩味,掠过了那抹跪伏于地、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却透着一股孤绝意味的身影。
晟王,萧绝。
谢知微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她感受到了那束目光,冰冷、审视,如同利刃,能剥开一切伪装。
她赌了。
押上了她刚刚重获的一切,押上了她对未来仅有的那点预知,进行了一场惊天豪赌。
前世,她死后魂魄不散,亲眼看见三年后,正是这位权势滔天、深受皇帝忌惮的晟王萧绝,发动宫变,弑君夺位,血洗金銮,登上了帝位。
与其再入东宫,重蹈覆辙,成为注定被牺牲的棋子,不如……直接投向那最终会吞噬掉一切的深渊!
投向那最终的胜利者!
殿内的死寂仍在持续,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上方,太子萧衍久久没有说话。
只有那被死死摁住的玉扳指,泄露着他此刻翻涌的惊涛骇浪与杀机。
谢知微伏在冰冷的金砖上,等待着她的判决。
她不知道,这一世,这偏离前世轨迹的疯狂选择,究竟会将她带往何方。
那玄衣亲王的目光,却已淡淡移开,仿佛方才那一瞥,只是无意间掠过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