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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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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知道他们,只是他们不认识她而已。
灯光忽明忽暗,抚过简寒枫清瘦且轮廓分明的脸,一切都晦暗无言。
月光和灯光,夏风和蝉鸣,一时分不清,俞诗第一次跟他对上目光,而后掠过,只敢去看他在地上的影子。
杨致见俞诗不说话,以为她不信,又补充:“我俩真不是混混。喏,这家伙爷爷以前是那家钢厂厂长,在这地界,说话有点分量。”
像在假寐的简寒枫忽然截住话头:“她也市一中的。”
杨致摸出颗烟,贼笑着看两人。
简寒枫按住他点烟的手:“等会儿再抽。”
又跟俞诗说:“我们送你出白河巷。”
“啊,好,谢谢。”声音纯真又清澈,与糜烂喧哗的白河巷格格不入。
想说些感谢的话,嘴巴被夏日夜晚的风吹麻了,又没有合适的切入话题,且喉咙发紧,怀疑自己声音粗糙沙哑。她走在前面,他们后面跟着。偶尔回头,眼神和他相撞,飞速移开,怕他窥见自己眼底的慌张与兴奋。
麻将馆招牌的光射在他脸上,那双眼亮得像两颗垂泪明珠。
夏夜,路灯被蚊虫扑得叮叮叮响,一只夜蚊叮了她露着的胳膊肘,她特别想挠挠红肿的蚊子包,又怕被他们注意到,一边痒,一边忐忑,她心里想着他月下的脸,想着蚊子包的痒,不知不觉走出白河巷,他们没有跟来。
杨致在后面鬼喊鬼叫:“哇,简寒枫,你好狠的心,人家美女名字都不问。”
“没必要。”他嗓音在只有蝉鸣的夏夜清晰。
俞诗远远听着细碎说话声,膨胀欢喜的心忽然被脆弱尖利的白纸划了下,隐隐的痛与失落。他连自己名字都不想知道,确实对自己没兴趣,不想跟她有交集吧。
俞诗回到家,俞兴华已经睡了。
夜静悄悄,无人关心她。
俞诗睡不好,总想起他说‘没必要’,喉间苦又涩。
*
市一中军训十天。
三十号那天阅兵式,日照高高,热晕了两个体弱的学生。
中午,阅兵仪式结束,学生们散开,扔帽子庆祝,悄悄带了手机的非要跟教官合影留念。
俞诗没手机,孟小荷有,拍完合照,让孟小荷企鹅号发她。她的企鹅号头像是一片小叶寒枫,渐变橙,瘦瘦的,形状可怜可爱。
“唉,以后见不到了,真舍不得。”孟小荷惆怅。
她下意识看英才一班,发现那边没人,有些怅然,这怅然散得快,她们背着书包开心地出校门,还有一天假期。
过了处暑,天依旧热,蝉鸣也奄奄一息。
两个女孩勾勾搭搭,黏黏糊糊,脸上,手上都是亮晶晶的汗,逛了会儿街,然后吃饭。有家小摊螺蛳粉加火腿肠和炸蛋,好吃又便宜,排队老长。
吃完螺蛳粉,孟小荷搂着她肩膀闻闻,笑她身上有味儿,俞诗推开她,笑她也臭死了。
孟小荷问俞诗去不去她家玩,她妈今天有事不在家。
俞诗勉强笑笑:“我妈要来看我。”
“喔,那好啊。”孟小荷不知怎么安慰她。
俞诗到小区门口,远远瞧见个红色影子,陈慧竟然穿了条红裙子。
俞诗心沉了沉,她打扮得跟以前大不同,是有什么让她开心,改变生活的事儿发生了?
她再婚,俞诗没意见,可是,陈慧再婚的话,只有她被抛在原地的滋味不好受。
陈慧也看见她,远远喊:“诗诗。”
她走过去,陈慧搂着她肩膀,到处捏,捏得她有点疼。她不动声色,打量她妈的脸,气色红润不少,过得不错。
“妈。”
“嗳。”
恰好中午,外面暴晒。
陈慧拉着她进肯德基吃快餐,吹空调,她点了两个鸡肉汉堡,两杯冰可乐。陈慧在这方面挺开明,不像有些家长吃个汉堡都要说半天。
她絮叨生活上的事儿,又问:“你爸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俞诗听到“钱”这个字就心里腻歪,低头咕嘟咕嘟吸可乐:“抽屉里一直有钱,没数。”
“妈每月给你一千,你爸至少得给你两千。”
陈慧计较着呢。
她和俞兴华就像逆水与行舟,离婚后,暗暗较量。
震后,她家房子有点损毁,没倒塌,本来要重建,刚好本市最大酒厂要在棋盘街建酒史博物馆,整条街的房子都可以拆迁赔款。
最初的风声是按照房子的平米赔钱,陈慧处心积虑扩大面积违建,想多赔点钱。
大姑父耳闻这事,立刻撺掇她大姑来争,说房子是她爷的,子女要平分。
大姑不肯,两人闹得差点离婚,家宅不宁。
后来,又有风声说按照户口拆,俞诗人小,不可能单独户口,俞兴华便趁机哄着陈慧离婚,分成两个户。最后,按照人口赔款,俞兴华操作一番,一百八十万,全落入他口袋。
陈慧人财两失,当然不乐意,最后用了手段,逼着俞兴华给了她三十万。剩余一百五十万,她一直盯着,怕他给小三花钱。
见她不搭话,陈慧爽利地问:“他给你报班没?”
“没,不喜欢钢琴和舞蹈。”俞诗别扭。
“报个数学怎么样?你初中数学考高分就有点吃力。”其它,她也不懂。
“喔。”
陈慧捋了捋鬓发,她发间已有两三根银丝,叹气:“我亲自跟他说,你呀,万事都不争。”
俞诗见那银丝微觉心酸,只是嘴上不肯妥协:“没争?我让你带我走,你怎么不带?”
陈慧气焰矮了,苦口婆心:“钱在你爸那儿,不给你花,难道让外人吃咱娘俩的血肉?”
“你呢?要再婚吗?”俞诗掰手指。
陈慧愣了:“你乱想什么?”
“红裙子。”
“你小姨借我的,妈哪有红裙子。”
俞诗心口那块石头踏实了,别别扭扭:“别上夜班,别太辛苦。”
陈慧没应,转移话题说她小姨的事儿。
小姨选人只看脸,嫁个小白脸,男人在外面吃吃喝喝,不往家里拿钱,小姨自己赚钱养家辛苦。她舌灿莲花,破口大骂小姨父。
俞诗一言难尽,没有戳破,你们两姐妹不一个德性么。
31号是中元节,除了给她送生活费,陈慧还要给她爷爷奶奶扫墓。
俞诗在银行存钱后,又问她妈:“你今晚住哪?”
陈慧不肯说,俞诗猜她舍不得住宾馆,肯定随便在哪对付。
“回家,住我屋。”
“你爸……”
俞诗别扭嘀咕:“他三天两头不回家,遇不着。”
“诗诗,嗳……”
她愧疚,也不愿这样放着刚满15的女儿,像个没家的孩子。可人穷不就眼巴巴盯着那点钱么。
四年前,棉城多了约一万六千座坟。当初地震死了胡乱埋,东乡公墓建好,好多坟要重迁。
俞诗爷爷奶奶迁进去两年。
她奶宠孩子,俞兴华三十五,她还拿他当孩子关心疼爱,街坊邻居都知道俞奶奶多宠儿子。俞兴华很在乎自己的孝顺名声,不仅大搞水陆法会,迁墓时,但凡沾点血缘关系,他都要请人家来哀悼。
唯独不许陈慧出席。
东乡公墓临西山,出市区,然后坐城乡公交,一小时才到。出城后,乡道是天灰色硬化路,干净笔直。道旁种着丝柏,叶片在阳光下闪着鳞光,像求偶开屏的绿孔雀。
母女俩坐在公交车前半截。
陈慧今早换了身黑衣服,昨天借那条红裙,无非是想让女儿看到她光鲜一面,免得孩子瞎操心。
她晕车,坐至半路,脸色跟白无常一样,喉咙发呕。
俞诗在帆布里摸了摸,拿出个新鲜橘子:“喏,吃吧。”
知道陈慧晕车,昨晚她偷偷出去买的橘子。
陈慧心里甜,剥了皮,闻着馥郁的橘子油清香味儿,侧头看女儿头发,又浓又黑。
像她奶。
老太太六十岁,只有鬓角发白,牙齿齐整,吃饭能吃二大碗,骂人能骂三里地,谁知遇上地震,死那么早。幺女在她肚里就是个聪明崽,挑着全家的优点长。
俞诗比晕车的她更坐立不安。
一上车,她就发现,简寒枫在最后排。
他一人,偏着头,孤独地靠着窗玻璃睡觉,薄眼皮阖着,长长的睫毛像闪光的鸦羽。
旁边淡蓝色座椅上放着一束新鲜美丽的康乃馨和□□,被他修长手指虚握着,手背上细薄的皮肤仿佛能看见青筋。
上午的阳光不像落山时沉甸甸,而是兰花蜜那般颜色,清脆,粗杂,充满少年的激情。
俞诗心像三叠小瀑布,哗哗哗往深潭里落,一眼又一眼地看,忍不住。
隔壁奶奶笑得脸皱巴巴,跟陈慧搭话:“你女真俊,眉心那小红痣,像观音座下女童子。”
陈慧爱听人夸女儿,分给人家一半橘子,笑着跟人闲扯。
两人话里话外都在说她,一个明褒,一个暗夸。
俞诗局促地朝后瞄了一眼,确认简寒枫睡熟,没听见,才舒口气。
棉城那么小,他们以前可能数次擦肩而过,对彼此都无印象。初见后,她却在摩肩擦踵的人群里,甚至不需要看清,仅凭身影就能认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