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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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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诗睡前,脑海会过走马灯,白天发生的事儿,老师讲过的内容会在脑海里电影般呈现。
军训这两天太累,没有走马灯,一直做梦,五点半惊醒,没有鼾声,俞兴华又彻夜未归。
她起床,坐在书桌前,桌面上随身听横躺,一叠笔记本是她的各科总结分析,扭开台灯,黑暗被灯光吞没,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无处遁形。
梦里,还是军训,她和简寒枫一个班,他就在她后面站着。他在看她,那是可靠的,能阻挡一切风雪的目光。
天气太热,她体力不支,眼前一黑,朝后倒了,然后失去意识,梦醒,不知梦里简寒枫有没有接住她。
具体细节已经忘了,就记得那个目光。兴许下午会全部忘记,她向来记不住梦。
书桌侧面是个棕色原木书架,二手货。
地震拆迁前,她家住棋盘街,街两旁种满绿吟吟梧桐树,树底下竹桌竹椅,哗啦啦洗牌声不绝于耳。
一群老爷们整天不干活,笑嘻嘻抱着手看人打牌,下棋,在一边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街上有个旧书店,店里灰尘多,店主是个七旬老人,没精力打扫。每天下午放学路过,店主老爷子都会喊她俞诗小友,招呼她看书。
地震后,街上的梧桐树依旧青绿。
家没了,老爷爷没了,书店也没了,儿女处理了他身后事,把书和书架摆在街边论斤卖。
陈慧不爱书,天天嫌她爷留下的书占地方,却还是拎着蛇皮袋,拉着她手,过去选书。
一大袋书五块钱,书架折旧卖五十,陈慧砍价到十元。
俞诗坐在书架边,想起很多事儿。
夏天,老爷爷坐竹椅上,摇蒲扇乘凉,戴着老花镜看《薛刚反唐》。封面上的人物绣像是水墨画。等她路过,喊她一起看书,偶尔会送她一两本80年代出版的《小说月报》或《北方文学》。
她们抬书架回板房居住区,陈慧手被木刺扎到,她拿着酒精和绣花针,给她挑刺,握着她的手,那么温暖。
书架上不仅有旧书店淘来的书,还有她亲爷爷留下的旧书。
契诃夫,托尔斯泰,《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以及历久弥新的《钢铁是怎么练成的》。
她爷爷敲着旱烟袋,给五岁的她启蒙:“先读古诗词文,然后读苏联文学。”
她问什么是苏联文学,为什么要读苏联文学。
爷爷笑:“读苏联文学,就不会对自己,对别人,对人生有过高的期望。”
俄罗斯文学,字里行间都是齿寒的苦,像被蜜蜂蛰了的熊,扑到人身上,发疯撕咬,鲜血淋漓。年龄稍大,她渐渐明白这句话,可惜那时爷爷不在了。
在那堆世界名著中,奇异地挤着一本《坏蛋是怎样练成的》,就挨着那本《钢铁是怎样练成的》。
她摘下来,看了会儿,合上书,脸红心跳想着,简寒枫才不会浪费他宝贵至极的时间看这本书。
兴许是他那个朋友的顽笑,自己竟然当了真。
真不知她当时在想什么。
*
照例,下午六点训完,原地解散。
天热,孟小荷习惯性嘟囔抱怨,想拉她的手,又嫌热,手上都是汗,腻得慌。
张宸忽然喊她名字,俞诗惊讶回头,他人阴沉沉的,不爱说话,天天不吃饭,靠泡泡糖活着。
他忽然搭讪俞诗,引人注目,同班男生在背后起哄。
“张宸,你胆儿好肥,当着全校的面儿跟美女表白。”
“相亲相爱嘛,亲一个。”
俞诗听着心里恼火,孟小荷掐着腰,怒骂他们嘴巴不干净,他们嬉皮笑脸,不当回事儿。
张宸让她等会儿,他回教室拿东西。
没会儿,他回来,跑得喘气,手心里是一盒比巴卜泡泡糖,塞给俞诗。
“谢礼。”
原来是为了那天的泡泡糖。
俞诗不想要,他转身就走,步子大,追不上。
那群起哄的猴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瞎起哄:“哟,定情信物。”
“张宸私活儿可赚钱了,追女生只送比巴卜,好抠。”
孟小荷恼火张宸:“他真没眼色,不能私下给吗?非要当着大家的面,万一明天吴老魔找你谈话,误会你早恋。”
俞诗也没办法:“算了,以后少跟他说话,老师不会误解。”
“男生真讨厌,一点不为别人着想。”
那盒口香糖,俞诗没吃,摆在书架上。
俞诗趴在桌上,脸埋在手臂上,阻止自己去想另一个人,埋到不能透气,她才半仰着脸去找那本《坏蛋是怎样炼成的》。
那么长的名儿,在那排名字短短的名著中,应当显眼。
忽然,找不着了。
俞诗站起来,手拨了拨那排书,一本一本确认,确实不见了。
她推开自己房门,去敲主卧的门。
俞兴华不耐烦地开门,头发像鸡窝,耷拉着眼皮,问她:“什么事?”
“我书架少了一本书。”
“喔,那本书,我在看。”他不耐烦。
俞诗羞耻得脸通红,气得眼皮跳:“你进我房间?”
陈慧在时,帮她洗被子床单,从不扒拉她私人物品,日记本没上锁,随便扔在抽屉里,也没人动过。
俞兴华不答,居高临下问:“你看这种书,是不是跟你们学校哪个混混早恋?”
这时,他倒装得像个关心女儿的父亲。
俞诗有点气:“没有。你不能不打招呼就进我房间,拿我东西。”
俞兴华打着哈欠,不以为意,自以为是警告她:“好好念书,别跟小混混早恋。”
俞诗还小,被长辈责备两句,像天塌下来般。八岁那年,表弟来家里玩,摔了个碗,恶人先告状,诬陷她摔的,害她被骂,气得她躺在床上不吃饭,一心一意要饿死自己,报复她奶和她妈。
俞兴华不吃这招。
她只能梗着脖子犟:“我书呢,今天要还书。”
他火大地看了俞诗一眼,转身拿书,扔到她面前,砰的一声关门。
明明是俞兴华招呼不打,进她房间拿书,朝她发火扔书,莫名其妙警告她,不要跟混混早恋。
俞诗怕外面冷,又怕外面热,套了防晒衣,蹬蹬蹬下楼。楼下乘凉的邻居老人问她,这么晚,去哪?
她含含糊糊答了句:给我爸买烟。
照例是一通夸奖,俞诗没听进去,背影没入夜色里。
白鹭书店很晚才打烊,还完书,她舒口气,茫然地在外逛,心口那股愤怒的火怎么都灭不掉。
她离家出走过一次。
刚搬进新家没多久,俞兴华带陌生女人回家,她跟人发生矛盾,俞兴华气得推倒客厅的花架。架子上十多盆多肉劈里啪啦摔在地上,像除夕夜放鞭炮一样喜庆。
那是个冬夜,冷得很,没下雪。
她在城市夜游,冻得瑟瑟发抖,没钱,没带钥匙,不跟俞兴华低头就无家可归。最后,捱到深夜,实在害怕,去大姑家敲门,被收留一晚。
第二天,大姑俞兴蓉送她回家,关上门,跟俞兴华聊了很久,他再也没带人回家。
之后,她脖子上永远吊着钥匙,不轻易取下,再也没想过离家出走。离家出走,生气饿自己,是被爱的小孩才有的特权。
俞诗走神就爱乱逛。等回过神,竟然进了白河巷,而且走到一半。
周围异样的打量眼神像鱼刺一样,膈着她敏感的神经。这地方,连俞兴华都跟她强调过好多次,不要抄近道穿白河巷。
这是座工业城市,全城50万人,私企国企一堆。
以前有家规模很大的老钢厂,营业部和公司宿舍就在白河巷。六年前倒闭,附近住的都是当年下岗工人。
这家钢厂厂长在棉城挺有名,没读过书,白手起家,自学成才。他辉煌那会儿,棉城大人教小孩都拿他当例子,说不读书也可以成才。
可惜辉煌时刻一过,钢厂倒闭,按摩店,麻将馆,歌舞厅聚在这地方。
有时,她会听到俞兴华跟人打电话,约人到白河巷跳莎莎舞。
等她明白什么是莎莎舞时,既反感她爸口无遮拦,不要脸,又恐惧这个群魔乱舞的地方。
俞诗低头,抱着双臂,鹌鹑一样,不敢与这地方任何人对视。
夜又黑又浓,灯红酒绿的舞厅招牌像头七回魂的鬼,一旦与它对过眼神,就会被缠上。
她越走越害怕,越怕什么,越会遭遇到什么。
俞诗走了不到五十步,两个流里流气的黄毛要拽她小臂,拦人搭讪。
她躲开,想朝前跑,被堵住路。
烟味和不知名的臭味扑面而来,俞诗厌恶地朝后躲。
“妹妹,第一次来这玩?”
“紫罗兰跳莎莎舞,去不去?”
她心跳如鼓,血液直冲脑袋,越是紧张,越是冷静地想,不知道报俞兴华的名头管不管用。
他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要是连两个黄毛都吓唬不住,就是瞎混,还不如进钢厂烧锅炉。
正紧张,忽然被人攀住肩膀,准确地说,虚虚攀住她纤薄肩膀。对方只是悬空在她肩膀上,并没碰到她。
熟悉的微冷声音:“你们要带她去哪?”
黄毛尴尬地举手投降:“寒哥。”
“滚吧。”
他冷冷一声,吓得俞诗跟着抖,两个黄毛忙不迭跑了。
混不吝的那个开口:“嗳,美女,别怕,我俩不是混混,他简寒枫,我杨致,我们市一中的。”
俞诗缓缓抬头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