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蝉鸣 ...
-
军训第一天早上,绵绵细雨。
市一中历史悠久,以前是南宋书院,元朝又建了座十三层塔,校训“立志立身”。
新教学楼在雨中巍峨,雨雾模糊了乔木,楼幢的剪影,像刚苏醒的梦境,线条变成流状,朱红十三重塔披着潇潇细雨。
孟小荷前面那男生,不知抹什么牌子发胶,雨一舔,白色水珠滴答。他头发短硬,淋雨后并未软趴趴,反而翘着,像毛绒小狗短嘴上没被舔干净的牛奶。
孟小荷挤眉弄眼,嘻嘻笑着,用唇语示意旁边的俞诗:他像不像被人泼了牛奶?
俞诗比她有定力,不搭话。
孟小荷见她不理人,翘着手指戳戳她:诗诗,理理我,无聊死了。
校长训话半小时,饶过他们,放进教室躲雨。
市一中两幢教学楼,都是震后重建。
俞诗读小学时,路过市一中,陈旧的红砖楼结满爬山虎,阴森森的,吓得她跟陈慧哭过,绝不读市一中。
中考后,她改了主意。
之前的旧楼回字形,震后成危房,推倒重建。新楼叫长风楼,红白相间,也是回字形,重建两年,晾晒一年,俞诗他们是住新楼的第二批高一生。
他们这一届四个英才班,十一个平行班,一个艺体班。军训前领了训练服和校服。校服经典蓝白色,要穿得好看,全靠个人姿色。
回教室后,头顶四个吊扇呼呼吹着,新建教学楼也没配空调,封闭一个暑假的房间内有股闷透的潮湿。
大家头上脸上都在滴水,到处借毛巾,借纸巾擦脸,擦头发。
不巧,头发滴牛奶那男生在俞诗后桌。
他撞了撞俞诗椅子,饶有兴致:“喂,你眉心那颗红痣怎么长的,像六一儿童节跳舞的小女孩。”
没礼貌,俞诗转头眯着眼看了他一下,抿嘴,不理人。
孟小荷倒健谈起来:“天生的吧,我妈可喜欢诗诗,说她眉心那颗小红痣特漂亮。”
这颗痣并非天生。
四岁那年,她爷下乡巡河,陈慧在建筑工地打灰,她奶忙着煮饭看火,没人看俞诗,她额头磕在柜角,愈合后长了颗红痣。
那人笑笑,不说话。俞诗朝孟小荷看了眼,孟小荷悄摸用唇语跟她说:别得罪他。
等人出去,孟小荷凑到俞诗耳边,跟她嘀咕:“喏,跟你搭话那个是原裕,他爸省城高官,刚刚我没认出来。”
“那个叫张宸,NOIP三等奖,家里开公司,他妈名律师,嘴可凶了,沾不得。”
俞诗不解:“那你干嘛非要跟夏雪娥对着干?她家不也有医院。”
孟小荷翻白眼:“看她不顺眼呗。”
俞诗不跟她争辩,又问她借分班考试的语文和数学试卷。
报名那天,俞诗陪陈慧回娘家,着急赶车,去太早,负责报名登记那老师忘记通知她要分班考试。等孟小荷发现她不在,语文已经考完,火急火燎打电话给她。
孟小荷摸卷子的动作顿了顿,神神秘秘问:“诗诗,你认识那男生不?”
“哪个?”俞诗掀开她书包,自己找。
“专门提醒你没来考试那个?”
“谁?不是你发现的吗?”俞诗惊讶。
孟小荷:“没,有个帅哥提醒。”
“不认识。”
她花痴:“瘦高个,眼睛好看,不过戴着口罩,看不清脸。”
俞诗哭笑不得,这范围也太模糊。
孟小荷抱着胳膊:“下午我瞅瞅,帮你寻亲。”
*
下午,军训教官成一列,踢正步入场,全场哗然。
一米八的年轻男人,腿又直又长,军绿制服贴在身上,高大威武,眉宇间气势如虹。
地震时,西南军区地空导弹旅奔赴棉城救援。走时,棉城人夹道欢送,军民感情深,索性,导弹旅一直给棉城初高中当军训教官。
棉城夏日雨后,像蒸笼,冒着沸水的热气,街道旁流浪狗都热得直喘气。
俞诗闷了一身汗,休息时候,扯着衣领扇风,脸颊深粉。
孟小荷排她前面,斯哈斯哈:“太热了。”
“嗯,你过来,我给你扇风。”
俞诗瞧着她肩胛骨上面晒得脱皮,准是没抹到,跟她商量:“明天,我们相互抹防晒霜吧。”
张宸恰好排在俞诗后面。
他身体素质差,正站着军姿,忽然朝前倒,俞诗被惊呼声引得转身,他直直倒在面前,吓得她心脏差点蹦出来。
她力气小,根本托不住人。
还是教官身手敏捷,冲过来托着张宸,低头听他低声喃喃。
俞诗没听清,脸晒得黝黑的教官大声喊:“他要泡泡糖,哪个有泡泡糖?”
他们班队伍顿时乱了,蜜蜂一样嗡嗡乱叫,军训谁带泡泡糖呀。
俞诗尴尬地从迷彩裤兜掏出泡泡糖,顶着异样目光,递给教官。
昨晚,小区一个热心肠小男孩哒哒哒跑过来,说诗诗姐姐要军训,太累,给个泡泡糖补身体。她忘记掏出来,没想到能救人。
天气热,泡泡糖被捏得有点变形。教官顾不上挑剔,剥了,喂进张宸嘴里,捏着他下巴,让他嚼。他背人去医务室,没人管五班,大家又开始原地讲话。
孟小荷低声跟她八卦:“张宸那个怪人,一日三餐都吃比巴卜泡泡糖。”
张宸三餐吃泡泡糖不奇怪,孟小荷怎么连这都知道,她消息太灵了。
她俩扯下帽子扇风,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渴望一片绿荫。
天空晴蓝,市一中操场上树荫少,乒乓球台边上种了白花泡桐,单双杠旁边种了香樟树,离5班太远。
俞诗趁机用余光偷瞄英才1班,他们也在站军姿,恰好在5班的左对角。
简寒枫在最后一排鹤立鸡群,英才1班男学生大多中等个,帽檐压着眼镜,只有他目光清正,身材修长匀称,迷彩帽下是冷淡高鼻子。
烦躁的蝉趴在树上,无休无止地知了知了,俞诗想起中考初见。
其实,那并非他们初见。
地震后,她在夏氏医院当小志愿者,简寒枫在医院照顾奶奶。
那是真正的初见。
他对她没印象,而俞诗对他印象也不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因为年纪小,医护们心疼她,安排的活儿不累,帮受伤的人打饭,回收一下生活垃圾。
好几次,她推着郑奶奶去医院后门散步,郑奶奶爱看月季树篱,树篱上攀着雪娥月季花。
她与简寒枫很少碰面。
后三四年,她完全记不住他的脸,只模糊记得有这么个人。
中考,也是初夏,蝉鸣似白茅草被撕开声音,他们在一个考场,他在她旁边位置。
俞诗站起来,就能看见他的名字和考号,熟悉的名字令她惊异,在记忆里翻翻找找,好像有这么个人。
他进考场,径直朝座位走,俞诗本来挺紧张,却一下被他吸引了注意。
那间教室背阴又暗淡,风扇呼哧呼哧着,有股难以驱散的年久的潮味,而他像强烈的光涌进来,烈日般灼灼而清新。
一种奇异的直觉,是简寒枫。
他高了,像白杨树,手脚更长,瘦了,脸上那点婴儿肥被捏化,五官更深刻,皮肤被晒得有点黑,崭新无垢。
他没认出她。
落座后,直直望着黑板上方的钟,等待考试开始。
俞诗心里翻江倒海。
考试前后,她偶尔会看他侧脸,卷曲的眼睫毛,下颌曲线,看他贴在课桌上的名字和考号。
确认到底是不是他。
他无知无觉,低头疾书,提前交卷,总是匆匆,看他疾步离开,俞诗甚至能背熟他的身影。
*
翌日,下午六点,军训结束,手心都是湿汗,身上有味儿,孟小荷没像平时那样腻歪,贴着人。
俞诗迷彩服外套敞,军绿色T恤领口颜色深,都是汗水。她抓着帽子扇风,问孟小荷:“食堂还是回家?”
“回吧,食堂人多,热爆了。”
他们军训前,高三就开学,食堂人挤人。
市一中走读生多,只有一幢宿舍楼,分男女两寝,住校的都是乡镇学生,谁跟谁好,泾渭分明。
俞诗比孟小荷自由,俞兴华三天两头不着家,她想吃食堂,或在外吃烧烤,全随自己意。
“小荷,说好帮我寻亲呢?”
“啊?”她全忘光了。
俞诗笑:“就知道你会忘,算了,小事。”
孟小荷忘得一干二净,心虚,假装犹豫:“要不,我给你当妈?”
迷彩帽在手里转了圈,俞诗假装要抽她:“那,你认我当爸?”
初中那会儿幼稚,流行认亲,互为爸妈,同学披着亲戚的皮,理所当然亲密熟稔。
现在,孟小荷自然不肯,捶了她一拳。
“想得美。”
俞诗也不甘示弱,捶她肩膀,书包啪嗒啪嗒在背上,死命往前跑,让她追。很平常的夏天傍晚,晚霞是熟透的盐渍梅子色,她们在热风里奔跑,追打到公交站。
太热了,俞诗扯了扯迷彩领口,让风灌进来,想着回家就洗澡,不吃晚饭。
家里静悄悄。
俞兴华没回,她想打电话问问又放弃,晚上不能挂链子锁,有时他会半夜回家。
她妈没她爸狡猾,为了拆迁款,被哄着离婚,人财两失,只能回邻市外婆家,一大家子挤着。
入夜,俞诗关灯,开着窗和帘子,月光透过纱窗泼洒,像在无声的雪白色大瀑布沐浴,星星勾勾搭搭,很吵,她又拉上窗帘。
想起孟小荷说给她当妈的顽笑,街坊邻居的八卦,单亲家庭,父母离婚,仿佛摄魂怪如影随形。
少有的,抱着枕头想,她妈陈慧在吃晚饭,还是上夜班。
陈慧在俞兴华那儿拿了三十万,头也不回走了。
他们离婚那天,陈慧让她帮忙在包里找点零钱,外面卖豆腐的小贩经过小区,她想买块胆水豆腐,俞诗在她包里翻到绿色离婚证,当即质问她,要撕掉离婚证,被陈慧抱住阻止。
之后,陈慧带着绿色离婚证和三十万走人,不肯带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