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和缝叶莺》平卿云

2、那年

　　2012年末伏，秋老虎发威，热得出奇。

　　刺眼光线拂过俞诗薄薄的眼皮，外面响着“老鼠药，老鼠药，家家用得着”的喇叭声。

　　她醒来钻出凉被，半眯着杏眼，光脚摸凉拖。半梦半醒，到卫生间，叼着牙刷，无精打采照镜子。镜子里映着毛巾和浴巾，淡灰和卡其色。悬挂杆上，孤零零的。

　　主卧有独卫，这个卫生间只有她用，撞见她爸俞兴华的时间极少，避免了很多尴尬时刻。

　　洗漱后，她在冰箱里抓了个苹果。

　　推开那间无锁空房，遗像正对门，照片上的人笑盈盈，慈祥和蔼。

　　她奶也不是对谁都慈祥，一直看不惯她妈陈慧。两人一吵起来，像两匹撩架的猫，哈气翘尾巴，非要挠对方一顿。

　　她奶钱包里摸掉二十元纸币，会怀疑陈慧捡了不还她，私吞她的钱。
　　陈慧也不是菩萨性子，从不偷偷给外婆买米面油，非要当着她奶的面一件一件装进袋子，气得她叨叨一个月。

　　她爸俞兴华是个混混，没工作，经常不着家，没人调和。起初，她们抓俞诗评理，她被气得心梗，渐渐漠然，堵着耳朵，当没听到。

　　遗像前摆着小白碟，碟上放着个红苹果，五天一换，没蔫。俞诗抓着苹果换掉，原来那个在洗菜池用水搓两下，塞嘴里，咔嚓咔嚓咬。

　　俞兴华恰好出来，隔着白色老头衫挠了挠肚皮：“帮我打二两米粉，加个煎蛋，抽屉里有钱。”

　　俞诗垂着眼皮，不答话，心头爬过烦躁，低低“嗯”了一声。
　　三天不着家，回来就支使她干活。

　　出楼道，阳光雪一样落在她瘦瘦的脸颊，粉白的脸，眉心小红痣若隐若现。

　　正对面是小区健身器材，酒厂安置小区不大，三幢白色的楼，六层，一梯两户，没电梯，但有个小花园。

　　除了健身器材，花园里三棵石榴，石榴树中间拉了两条晾衣绳，上面晒着浅色的床单被罩。

　　园子里长了一片漂亮的多肉。
　　她去年买了盆多肉，俞兴华乱发脾气摔了花盆，多肉被她移至小区花园，如今越来越旺。

　　老人们在花园里晨练带孙子。小孩满院乱跑。瞧见她，老人笑得整张脸像蠕动的海葵：“诗诗，出门啦！”
　　“诗诗考上市一中，太争气了。“
　　“听说市一中马上要军训，可苦了孩子。”

　　熟人小区就这点麻烦。谁家闹老鼠，不仅邻居一清二楚，连隔壁楼的人都会提醒卖老鼠药的货郎几点路过。

　　俞诗笑着跟她们一一打招呼，转身朝外走，远远听见她们说：“俞婆婆死了四年，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埋土里咯。她儿多孝顺。地震呢，水陆法会连摆七天。”

　　“我儿要这么孝顺就好了，可恨陈慧非要离婚。”

　　“诗诗也可怜，跟着爸爸，单亲家庭，肯定在学校被人欺负。”

　　她听到这，转头，虚虚看了眼石榴树，动动唇，又忍耐住，朝前走，在邹二米粉店打了二两红汤笋子米粉。

　　打完粉，进小区后，她刻意停了会儿，跟老人们闲聊两句，又被她们一顿夸：“诗诗天天给她爸买饭，俞家都是孝顺人。”
　　“陈慧身在福中不知福，女儿学习成绩好又乖，还闹离婚。”

　　俞诗耳朵要听出茧。

　　快步走进楼道，摸出铁钥匙开门。黑铁门吱呀一声，室内比外面凉快。

　　米粉搁在餐厅饭桌上，她回自己房间，换了身葱绿连衣裙，挎着白色帆布包，径直出门等公交，朝白鹭书店走。

　　中央商务广场的喷泉跳舞。

　　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用小推车拖着黑色音响，竟然在放赵雷的《2012年之前》。

　　阳光下，喷泉边，他唱‘在2012年之前，我多想和你再见一面，可你在多伦多我在中国，嘿朋友隔的有些远’。

　　二零一二年，网上到处流传世界末日的谣言。而棉城，只是小县级市，世界末日离它太遥远。

　　到白鹭书店，还了孟小荷扔在她那儿的爱情小说。好友孟小荷跟她共用一张借书卡，两人时不时都会往卡里冲二三十块钱。

　　老板懒洋洋地朝中间书架努嘴：“来新书咯。”

　　白鹭书店不大，棕木书架贴着墙壁，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各色各类。中央一个四方形书架，四面都是新书。

　　俞诗大致扫了眼，转角就见一个瘦高背影，头发浓黑，宽肩长腿，体恤亮白得像夏天阳光下被海风刮着的帆。

　　虽没瞥到人正面，她像摸到木刺般敛着目光，手搭在一排刺挠的新书上，不安地摩挲。余光却像踮脚往下跳的猫，落地还要喵一声，既不想人发现，又想挑人注意。

　　一个压低的粗糙嗓音：“喂，简寒枫，快点选。待会儿还要去中心广场，小屁孩等你教轮滑。”

　　“等会儿。”

　　“噫，《坏蛋是怎样练成的》？”

　　那人一手搭简寒枫肩膀上，一手轻佻地摸书，笑声很贼。

　　“你之前打人差点被学校记大过，还嫌自己不够坏？”

　　“走吧。”他说话时候情绪淡静。

　　要让俞诗形容他，她会想像，他是推小车送敌军血淋人头至官府后，双眉紧锁，担心雨水影响春耕的古人。

　　他们要走，俞诗立刻翻开书页，植物花蕊般蜷着的眼睫毛微垂，怕他发现，假装自己是沉迷小说的路人。

　　简寒枫翻了两下，没借书，绕着书店走了一圈。路过俞诗时，灯光下，高大的阴影落到她脚边，她紧张得小腿肚紧绷。
　　而后，两人出了书店。

　　俞诗松了松腿，走到他驻足的书架，抽出那本《坏蛋是怎么练成的》，交给书店老板登记，无知无觉地朝外走。

　　迷迷糊糊往中心广场走了半条街，才想起跟孟小荷约好逛街买防晒霜，又绕回去。

　　孟小荷长了张娃娃脸，齐刘海，黑发垂肩，亭亭像荷花。她性子跟陈慧很像，泼辣干练。

　　她迟到了会儿，孟小荷就掐着她肩膀，叽里呱啦抱怨，要她保证没有下次，气消了，又叽里咕噜跟她咬耳朵：“夏雪娥阴魂不散，又跟我们一个班。”

　　夏天，走过垃圾桶时，总有股鲜艳的腐烂味。

　　见俞诗无动于衷，孟小荷捶了捶她肩膀：“喂，你跟谁好呀？跟我好，就得讨厌她。”

　　俞诗暗笑，安抚她：“嗯，跟你好，讨厌她。”

　　她悻悻收回手，又开始说夏雪娥的坏话。

　　无非是初一时，夏雪娥抢了孟小荷笔友，两人吵得惊动校长。

　　初一时，还流行写信交笔友，孟小荷认识个职高男生，见对方帅，留了联系方式，经常写信给那人。

　　结果，对方跟夏雪娥也打得火热，亲亲我我，夏雪娥知道了，在学校论坛上发帖嘲讽孟小荷。两人对骂一千楼，事情越闹越大，还得校长出面平息。

　　“这仇可真久远。”

　　孟小荷哼了两声：“你以为我记仇，因为笔友那点事儿讨厌她？”

　　“不止，我就看不惯她自以为是救世主那样，天天想拯救别人，也没见她给黄琦买个面包牛奶。”

　　黄琦是他们班贫困生，天天咸菜白米饭，人长得瘦小，班上女生不忍心，轮流假装多买了包子牛奶，投喂她。

　　她嘴巴里像安了电动喇叭，比俞诗奶奶还啰嗦。

　　说累了，她又停下，在KFC买了两个草莓冰淇淋。俞诗要给她钱，她生气瞪人。

　　孟小荷不止大方这点好，她温柔时也抓人心。陈慧不在身边，第一次来姨妈手足无措，孟小荷带她去找周老师，帮她买卫生巾。

　　挑了好多店，孟小荷才选到满意的防晒霜。

　　俞诗不懂，要跟她买同款，她大惊小怪：“你皮肤比我好，不要买这个。”

　　选完防晒霜后，孟小荷带她回家。

　　恰逢周老师穿鞋出门，没把俞诗当外人，笑着叮嘱：“饭在桌上，冰箱有贵妃芒，你俩自己切着吃。”

　　钻进孟小荷房间，俞诗倍感熟悉。

　　她来过不亚十次，孟小荷一次都没去过她家。周老师和俞兴华吵过架，孟小荷特讨厌他。

　　孟小荷削芒果有一手，切得又快又干净。
　　她吃芒果爱舔手指。

　　俞诗递给她一张湿纸巾，叨叨她：“怎么又舔手指？”

　　“就喜欢这个味儿。”

　　她嫌弃：“你口味真重。”

　　“好啊，俞诗，你敢挤兑我，看我抹你一脸口水。”

　　俞诗吓得往旁边滚，笑得捂着肚子：“孟小荷，你恶不恶心？”

　　洗了手，俞诗带孟小荷背书。周老师不仅管自己学生严，女儿的学习也抓得紧，每天都有背书练字任务。
　　她懒，需要俞诗督促，否则她会躺床上看漫画书。

　　孟小荷书架上有一套《尼罗河女儿》，她表姐送的生日礼物，她俩交替翻阅这漫画，俞诗还对照漫画整理一份古代世界史，可惜漫画一直不完结。

　　房间没开空调，两人颈间汗津津，电风扇呼哧呼哧吹着，孟小荷散着头发，被风吹着飘起来，乱得像女鬼，脸贴着书，神神秘秘问：“诗诗，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风扇哗哗哗响着，俞诗不知道算不算，只是一听人提起，就紧张得喉咙想干呕。她暂时不想告诉孟小荷，便反客为主：“怎么，你有？”

　　孟小荷嬉笑：“有也不告诉你。”

　　“不稀罕知道，怕周老师套我话，给你说溜嘴。”

　　她们嘻嘻哈哈闹了会儿。

　　分别后，俞诗又往中心广场走，抱着那本《坏蛋是怎样炼成的》绕了一圈，除了跳街舞的黄毛和广场舞大妈，就是围观群众，哪还有人教轮滑。

　　哎，俞诗望了望天，军训会下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