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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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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和了吗?”
“暖和了。”
我松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爱的不是浪漫,我爱的只是这个人,而已。
其实演员说到底演的还是自己,哪怕演猴子,也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原型。表演,越学越深奥,逐渐脱离了表演本身,而上升到了对人性的研究。一般能演好极善角色的演员,也能演好极恶的角色,比如李雪健老师既能演好焦裕禄,又能演好秦王嬴政。无论是黄老师还是晏老师,他们都相信我也能演好这两极角色。演员的天赋体现在什么地方:不是说能演得多像,而是能感知到其他演员感知不到的,并通过表演进行阐述。表演也是一种思考。如果没有深刻的思想,很难成为一个好演员。这是我上了三年学总结出来的,没有人告诉我。
所以我在老师们眼中都有点偏题——没有一心扑在表演上,反而在图书馆远洋航行,像一个社会科学类专业的学生。好在我校的图书馆足够丰富,海纳百川。
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是一个对图书馆情有独钟的人,作业是从来没写过的,课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像听和尚念经。但图书馆我摸得门清儿,几乎每本书都被我翻过,有的书被别人翻坏了,我还会自己拿透明胶粘上。我喜欢《九十九条军规》,喜欢杜拉斯的《情人》,喜欢王小波的《似水柔情》,《廊桥遗梦》我也看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也看过,我讨厌《1984》,喜欢《共产主义ABC》。我喜欢王朔、刘震云,讨厌张爱玲、张恨水。我喜欢水浒传,讨厌红楼梦。我读过砖头厚的原版史记,读各种辞典,还喜欢看旅游介绍。象征思想灯塔的宝藏,我找到了,又好像没找到,所以我干脆自己写。然而一旦开始写作,就会对部分书籍嗤之以鼻。也许,我读书的方法或者心态错了,读来读去,读的只是自己的思想。
“感谢我当初的固执,见过太多物质,才提高素质……”
说我不爱学习,有原因;说我爱学习,也有原因。除了读书,便是看电影了,天赋是积累出来的。
我自我感觉良好的点,就来源于这些。钻之弥坚,天赋越能将人与人区分开。所以现在我们系高年级出现了两种人:一种混吃等死,一种则比大一大二还要努力。我和刘元脱离于这两种人,属于系里的奇葩异草。刘元把好奇心都用在了影视编导和美术设计,我则完全脱离了本专业,研究起物理化学、网络安全,又在父皇的感召下,对金融也产生了一丝兴趣。我要忘记自己是一个演员。这样才能摆脱科班训练痕迹,进而真正地塑造好角色。这,老师们难道不懂吗?不懂,我也不会告诉他们,这可是商业机密。到时候等我声名鹊起,我也要自创一套表演体系,并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有人从背后抱住我,我回头一看是刘元,他模仿我,把我给他的羽绒服披到我身上。我转过身,又把羽绒服推给他:“送你了,我有的是,衣柜放不下。”
“你也太慷慨了吧。”刘元收了衣服。我看他就缺一件这样的长款羽绒服。
“走走呀。”
“走吧。”
今天的校园真的美得出奇,跟国画似的,黑白晕染的大写意(我有点近视)。地上的新雪、老建筑的画栋雕梁、丹青相间的飞檐斗拱、屋檐的小兽,以及几只零落的寒鸦。老食堂的绿色塑料拱形遮雨棚被初冬的阳光照得像春天新生的绿叶,洒下斑驳绿影。我终于理解什么叫做青春校园,并且为什么那么多人歌颂校园时光。
和喜欢的人散步,我光顾着看风景。
刘元戴着一只灰色的毛线帽子,卡其色的棉袄,里面是一件高领的酒红色毛衣,裤子是纯黑的,鞋子是一双灰褐色高帮登山鞋。他不会为了见我,特意打扮的吧。算了,我还是别自作多情,如果我没猜错,他这一冬天都是这一个“皮肤”。
刘元瞟了我一眼:“你以后,当演员?”
“当然,我当你演员行不?”
“嚯,我还没写剧本呢。”
“那就等你。”
“你想进娱乐圈吗?”
“不想。”
“为什么?”
“我不适合。”
“那就正好,我也不会混娱乐圈的。”
“学长,那你是要进影视圈?”
“自信点,国际影视圈!”
“好!”我情不自禁鼓掌。
三言两语,似乎就把终身给定了。
“刘元,我要当你合伙人。”
“好呀!”
我俩击掌,似乎在拍什么创业题材电视剧。
冬天,能量消耗得快,就特别容易饿,我俩就进了食堂,还没到饭点,人不是很多。刘元径直走到大众菜窗口,要了二两饭,三菜一汤,刷了卡,端起盘子就要走。
我揪住他的衣摆:“你去哪儿啊?”
“找位置呀。”
“怎么不等我。”
刘元只好乖乖杵着。
位置一大把,我俩找了靠窗的雅座。我看他盘子里都是菜,就把自己的鸡腿夹给他:“你出家人,吃素啊。”
“你怎么不吃青菜?”刘元反击,把上海青夹给我。
“我要吃胡萝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馋他盘里的菜。
刘元很谦让地把胡萝卜夹给我。他摘了帽子,头发乱了,支棱着,我抬手将它捋顺。
“你把我当小孩儿啊?”
刘元抬眼,明眸皓齿朱唇。我愣神儿了几秒钟,说:“对呀,你的眼睛就像四五岁小孩儿。”
我自己没有预先估计这句话的威力,只见刘元猛地埋下头,不再理我,用筷子艰难地啃咬那只鸡腿。原来,他可以自行删除我的一些行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不能忘记刘元是个直男。我现在是他的好朋友,好学弟。
刘元玩雪。他没带手套。我拆了自己的手套递给他。他不要。我把他硬生生拉回来,把手套套到他的手上。他这人,不听话,明明穿好了,非把左手手套又卸了下来。我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干嘛?给你的,你也戴一只手,咱们打雪仗。”
是这样啊,我把右手递给他。这一来二去,好像在交换结婚戒指。
我们都是北方人,拥有二十年打雪仗的功夫,握力是很强的,那雪被我们捏得像小石子。一开始刘元还能朝我扔几个,后来他就一直在躲了。跟我玩,哼,玩的过我吗?
“学长,你零几的?”
“零六的。”
“生日哪天?”
“八月一号。”
“我靠!你就比我大十二天!”
“你八月十三?”
“对!淞沪抗战!丫的,就因为这个日子,老子都不想过生日。”
“你算好的,我有个同学,生日九一八。”
“学长,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啊。”
“住嘴!再怎么样我也是你学长!”
“不是,你五岁就上小学了?”
“对呀。”
“你爸妈虐待儿童啊。”
“去你大爷的!”刘元恼羞成怒,给我来了个“烟雾弹”,冰雪钻进我的衣领,冻脖子。
“刘元,我恨你!衣服里进雪了!”
“哈哈哈!”对面传来爽朗的笑声。
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晚上有许多人偷偷在这边滑冰。刘元迫不及待去打出溜滑。现在空无一人,也许是因为白天更容易被巡河的人发现吧。刘元一招不慎,仰倒在冰面上。我拽着他的双脚拖行。刘元完全放松,胳膊也放在冰面上,任我把他拖到任何地方,眼睛也闭上了,冬日的暖阳抚慰着他的面颊。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蹲了下来,刘元的小腿搭在我的大腿上。我头一回从这个角度看他。
刘元缓缓睁开眼睛,二话没说,做起了仰卧起坐。纯直男。
刘元做了几个,累了,挣开我,站起来:“你来!”
我躺下,刘元一屁股坐在我的脚上,面对着我,两腿伸直。他的屁股真软,又大又暖和,我的脚舒服极了。我一边做仰卧起坐,一边调戏他的帽子,把他的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
“不标准!扣分!”
我突然加快速度,刘元为了固定我的脚,只能抱住我的小腿,变化来得太快,他的帽子还没整理好。
我恢复了慢速,伸手把他的帽子拉正,最后趁机摸了一下他的脸。
“手摸耳朵!”
我坏笑着,摸他的耳朵。
“你自己的!”
我揪住自己的耳垂,一直坏笑,像顽皮小狗。
“双手夹紧!”
他伸手来调我的胳膊,我一个疾速起身,鼻尖几乎与他的鼻尖触碰。电光火石的这一瞬,我有吻他的冲动。但是我们都僵在那里,四目相对,忘记呼吸,忘记心跳,忘记时空,忘记所有。我又一次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其实,一切只需要一个决心。
“喂!那边那两个!你们干什么的!这里不开放!……”巡河的来了,我俩爬起来就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巡河的最多训我们一通。但好像干任何错事被发现了,第一件是都是逃跑,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我有一件卫衣,左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弹孔”,很有设计感,很朋克。我穿来找刘元。刘元的课表我谙熟于心,这一节课,他就在我隔壁教室。课间,我扒着他们班门,招呼他。他看见我,放下书,朝我走来。
“你怎么来了?穿这么少,不冷啊?”
“我死了。”
“啊?”
“一颗子弹击穿了我的胸膛。”我指指胸前的“弹孔”。
刘元冷笑一声:“那我是见鬼了,是吧。”
“不呀,我不是鬼,我是活死人……”
刘元抬手,对着我的胸口,比了一枪:“咻,好了,现在你死透了。”
“学长,你别开枪啊,它只是一个树洞。我是一棵树,这是我的树洞,你有什么小秘密就可以跟树洞倾诉。”
“你小时候,故事会和意林没少看啊。”
“我可不看那些。”
刘元弯腰,把头埋进我的胸口,没想到他这么配合我。他似乎说了什么,直起身。
“你说啥了?”
“不告诉你,我只跟树洞说。”
我和他开玩笑:“你说,我喜欢你张扬……”
刘元的目光瞬间变了,像一把锐利的尖刀,那神情对于一个表演系的学生来说不会有更容易解读的了——惊恐、慌乱、被人揭露后的紧张。我靠!我的老天爷啊!我居然蒙对了!刘元悄悄地说他喜欢我。
“你骗我。”刘元收回了目光,依旧玩世不恭。他确信:我是不可能听到他耳语的。
我的“树洞”因为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冲击,系统已经崩溃了,整棵“树”都是死机状态。
“这位兄台,你还是回去把大衣穿上吧,不然是树也会冻死的。”
“刘元……”
“我先走了。”刘元钻回了教室,还把门带上了。
我好像在玩什么解谜游戏,结果最后发现凶手是我最信任的“好人”,恍悟自己才是那个傻子。现在,我真想冲进他们教室,把他扑倒在地,让他尝尝表白我的后果。但是我提醒自己,这不是在拍电影。
刘元最近在拉片。我每天晚上都陪他泡图书馆。他拿着笔记本电脑在那里写分镜头,再备注一些他的所思所感。0.5倍速每个镜头反复观看,一部电影能研究整整一周。他这一周在研究昆汀·塔伦蒂诺的《杀死比尔》。他连眼睛都不带眨的,真怕他近视。可是我打扰他又怕他反感我,只能假装看书实则偷瞄他。
突然想起之前和刘元去植物园赏菊,他两手插兜,站到赏菊的老头老太太之间,非常欠地说:“我靠,菊花真丑。”菊花确实丑,但说出来的就他一个,而且声音还挺大的,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我看见园丁伯伯怨毒地瞥了他一眼。
“你知道吗,菊花让我想到了霸王花,就是传说中奇臭无比的霸王花,小时候经常喝霸王花汤,还挺好喝的。”刘元离开人群继续说。“其实,从本质上说,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哈哈,结果人类还喜欢花……文人墨客啊。哪里雅了,我看俗得很……”
我噗嗤笑出声来,在图书馆里。刘元疑惑地看向我,看看我手中的书,很无语地笑了一下:真是个牛人,看《悲惨世界》还能笑出声来。
据我的观察分析,刘元之所以没什么朋友,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人比较骄傲,莫名其妙的骄傲。可能搞艺术的都这样。不过,他的骄傲挺平易近人的,别人是傲气,他是傲骨。别人遇到比自己强的就灰头土脸,刘元不是,遇到比自己强的,反而更蹬鼻子上脸。要不是真心喜欢他,真的很难跟他同处一室。
他有时候“魔丸”得很,对全世界冷嘲热讽,包括我。旁敲侧击完了之后补一句“不是说你哈,我一向是对事不对人的”,比如说他想让我在公交车上不要逞能站着不坐,就举了自己曾几何时的例子,因为逞能不坐,最后一下车就累得找地儿坐。
九点半,刘元合上电脑,收拾东西。他先去开水间打了一杯子热水,再去厕所解手。去厕所,是因为他嫌宿舍的公共厕所脏;打水是因为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喝蜂蜜,一口蜂蜜一口水,在嘴里泡。刘元也是绝了,从高中开始,他就保持着练书法的习惯,高中晚自习他拿着毛笔练书法,把班主任气死;上大学了他在宿舍练书法,气定神闲,把打游戏的舍友气死。他的行为,好像一直都是行为艺术,用艺术的力量讽刺、对抗、碾压。
从图书馆出来,就被风雪拍在门口,已经有几个人困在屋檐下了。这点风雪对我和刘元来说就是小case,帽子一戴,何惧风雪。就看见一辆哑光银灰色奥迪A8停在图书馆阶梯下,一个女生打着伞从车里出来,车钥匙一按,锁了车。回头一看,她的伞下多了一个女生。
“我终于理解为什么那么多青春女大愿意被中年大叔包养了,就凭这车接车送,再不沾风雪地回一个三室一厅、独立卫浴、精装的家,是我我也意志不坚定啊。对,我要拍一个甜宠剧,有车有房的硬核爱情,为青春女大正名……”刘元呓语。
回到宿舍我给父皇打电话:“爹,借我一辆车呗。”
“车?我都送人了。”
“怎么,你破产了?破产了跟儿子说啊,儿子可不是白养的。”
“你懂什么?脂粉送美人,宝马献英雄。车是个好东西,但是买时简单保养难,本人马路杀手,又不开车,养车就像印度人养白象,曹操打汉中,整个就是一鸡肋。浪费我的生命也浪费车的生命,何必呢。还有,我破产了跟你什么关系?法律上儿女只享有继承权,是不用替为父还债的,好东西都给你,坏东西你是一点没挨着。”
“我对你来说就是财富的垃圾箱,是吧?”
“是啊,现在一想还真是,富一代打拼一辈子,嗝屁了,富二代拿着遗产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世道啊,我算是理解古人为什么总说为子孙后代谋福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