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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藏锋 ...


  •   校园艺术节的气氛如同逐渐升温的夏日,日渐浓厚。走廊里、公告栏上贴满了用鲜艳卡纸和闪粉装饰的宣传海报,墨迹未干的艺术字张扬着青春的气息。

      课余时间,总能听到从音乐教室、礼堂甚至空教室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合唱声、乐器练习声和剧本对白声。空气里仿佛都飘荡着一种躁动而欢快的因子。

      高二(三)班的节目最终经过民主投票(主要是林与薇的极力游说和大部分女生的支持),定为一个集体诗朗诵,穿插一点简单的、象征性的舞台剧表演,由文艺委员林与薇全权主导。

      虽然缺少了沈闻竹这块众人期待的“金字招牌”让人遗憾(林与薇私下里又唉声叹气了好几次),但集体的热情一旦被点燃,便迅速蔓延开来。

      大家很快投入进去,利用午休和放学后的时间,在礼堂里排练得热火朝天,常常能听到他们慷慨激昂或者故作深情的朗诵声。

      这种需要抛头露面、展现集体精神的“盛大”活动,程清响向来是能躲就躲,敬谢不敏。让他站在灯光刺眼的台上,穿着可能不合身的戏服,拿着稿子念那些矫情的诗句?不如直接杀了他。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林与薇,胳膊肘搭在女生的课桌上,扯出一个惯有的、略带痞气的笑容:“林委员,这种台前露脸的光荣任务就交给咱们班的精英们吧,我这种吊车尾的就不上去给集体抹黑了。要不……我负责后台的音效支援?保证关键时刻不掉链子!”——其实就是想找个无人关注的角落,戴上耳机打游戏,或者用手机偷偷琢磨他那些未完成的曲子,图个清静。

      林与薇太了解他那点小心思了,瞪了他一眼,但眼下排练任务繁重,实在没精力跟他扯皮,也知道强逼他上台效果可能更糟,只好无奈地挥挥手:“行行行,音效就交给你了!但你得保证随叫随到,别到时候找不到人!”算是默许了他这种“技术性摸鱼”。

      于是,课间和放学后的排练时间,当大部分同学都在礼堂或者教室里对着稿子比划、调整队形时,程清响 often 揣着手机和耳机,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溜达到艺术楼那间堆放杂物的、小的备用器材室。

      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积着薄灰,有台吱呀作响的旧电脑(居然还能开机)、一个接触不良的调音台和一些被淘汰的、线头缠绕的音频设备,正好方便他摸鱼,还能提前熟悉一下到时候可能要操作的设备——虽然大概率也就是按个播放键。

      这天下午,阳光斜斜地透过器材室高处那小而脏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光柱。

      外面隐约传来礼堂排练的合唱声,断断续续,更衬得这小屋里格外安静,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陈旧感。

      程清响拉过一把吱嘎作响的旧椅子,在电脑前坐下,插上自己带来的耳机,正准备连接手机,试听一段昨晚熬夜新编的吉他旋律,器材室那扇虚掩着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程清响吓了一跳,像是偷吃鱼干的猫被发现了,猛地回头,嘴里的棒棒糖差点掉出来。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是沈闻竹。他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一看就是竞赛相关的书,似乎是嫌教室或者图书馆不够安静,来艺术楼找更僻静的地方自习,结果误打撞找到了这里。

      四目相对,两人都明显地愣了一下,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猝不及防的尴尬。器材室里堆满了蒙尘的旧乐器盒、废弃的画架、叠放混乱的演出服箱子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设备,空间狭小逼仄,几乎转不开身。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灰尘和电子元件的老旧气味。

      沈闻竹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像是废弃仓库的房间里会有人,尤其是程清响。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程清响戴着的黑色大耳机、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复杂音频软件界面(虽然没打开任何工程文件,但界面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以及他手里握着的、屏幕还亮着的手机,眉头几不可见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掠过他深色的眼眸。

      程清响迅速摘下一边耳机,挂脖子上,有些尴尬,像是自己隐秘的巢穴被不速之客闯入,但随即那点尴尬迅速被一种“怎么到哪儿都能碰上这座瘟神冰山?”的恼火所取代。他在这里的放松和自在瞬间蒸发。

      “你怎么在这儿?”程清响语气不太好地问,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点冲。

      “找地方看书。”沈闻竹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冷淡,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堆满杂物的房间,“这里没人?”他似乎是在确认这里是否是一个合适的自习地点。

      “显然有。”程清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椅子,试图用身体挡住电脑屏幕,虽然他心里清楚沈闻竹大概率对音频软件这种东西毫无兴趣,甚至可能不屑一顾。

      然而,沈闻竹的视线却在他那个略显突兀的、试图遮挡的动作上停留了微妙的一瞬,然后缓缓移开,落在他带着不耐烦神情的脸上,淡淡地说:“你继续。”

      说完,他竟没有如程清响预期的那样立刻转身离开,去寻找下一个安静地点,而是侧身走了进来,动作轻巧地避开地上的杂物。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堆积的物品间搜寻,最终在角落里一个堆着发黄旧谱子、看起来相对稳固的木箱旁,找到了一点空地。

      他拿出随身带的纸巾,仔细地擦了擦那块箱盖,然后才放下书,真的打算就在这里坐下看书,仿佛程清响和那台电脑只是另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程清响:“……”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艺术楼空教室那么多,图书馆不够他待吗?非要挤在这又小又破、满是灰尘的器材室里,跟他大眼瞪小眼?这冰山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

      有沈闻竹在场,即使他安静得像不存在,程清响也顿时觉得浑身像是爬满了蚂蚁,坐立难安,刚才那点摸鱼的闲情逸致瞬间烟消云散。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一把拔掉耳机线,准备关掉电脑,收拾东西走人,把这破地方让给这座莫名其妙的冰山。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蹩脚、折磨耳朵的钢琴声,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地,从窗外飘了进来。声音来自隔壁的音乐教室,像是某个初学钢琴的人正在痛苦而挣扎地练习最基础的C大调音阶,节奏混乱,力度不均,还夹杂着几个明显按错的、不和谐的音符,听起来充满了沮丧和生涩。

      这缺乏美感的、重复的噪音显然也干扰到了正在试图进入学习状态的沈闻竹。他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指尖按在书页上,清俊的眉头微蹙,抬起眼瞥向声音来源的窗户方向,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被打扰到的、隐忍的不耐烦几乎能实质化地降低周围空气的温度。

      程清响也被这噪音吵得更加心烦意乱,正准备低声骂一句“靠,还让不让人清净了”,目光一转,却恰好捕捉到沈闻竹那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忍耐的表情。不知怎的,一股叛逆和较劲的心理突然就涌了上来。

      你嫌吵?你不是什么都追求完美和正确吗?不是看不起噪音吗?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动作带着点赌气的意味,再次戴上耳机。但这次,他没有播放自己手机里的曲子,而是飞快地在音频软件上操作起来。他熟练地加载了一个音质不错的钢琴软音源,调出虚拟键盘界面,左手在电脑键盘上设定好延音功能,右手手指则快速而准确地在对应键位上敲击起来。

      几秒钟后,一段流畅而精准、节奏稳定均匀的C大调音阶练习曲,清晰地从他戴着的耳机里流淌出来(尽管隔音一般,仍有轻微声音泄出)。

      每一个音符都颗粒清晰,力度均匀,上行下行流畅自如,与窗外那磕磕绊绊、错误百出的噪音形成了惨烈而鲜明的对比。

      他并不是想炫技,也并非要指导隔壁那位痛苦的练习者。更多的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近乎本能的反应——用更“正确”、更“顺耳”的声音去覆盖、去对抗那令人不适的杂乱噪音。

      顺便……或许在潜意识的深处,也想膈应一下旁边那个总是高高在上、仿佛对一切都不满意的优等生——看,你嫌弃的、视为噪音的东西,我随手就能弹出“正确”的版本,这并不难。

      他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情绪,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将那串音阶弹了一遍又一遍,速度逐渐加快,稳定得如同节拍器,甚至后来还加入了一点简单的、即兴的华丽变奏和琶音,显得更加游刃有余,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掌控力。

      沈闻竹原本因外界噪音而蹙起的眉头,在听到那从程清响耳机里隐约传出、却清晰可辨的、流畅而精准的音阶时,微微松开了些。外界蹩脚的练习声似乎被这更强大的“正确”声音在一定程度上屏蔽或覆盖了。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程清响。

      程清响背对着他,微微弓着背,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滚动的虚拟键盘和波形图,手指在普通的电脑键盘上飞舞,却仿佛按在真正的象牙键上一般自信。他的侧脸线条因为专注而绷紧,褪去了平日里的散漫和不羁,显出一种罕见的、沉浸其中的认真神情。

      那稳定而富有节奏感的、无可指摘的音阶练习,透过耳机的缝隙隐约泄露出来,持续地、固执地响着,显示出演奏者绝非一日之功的、扎实的基础乐感和对键盘布局的肌肉记忆。

      这绝不是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或者只是“瞎玩”的人能随手做到的程度。

      沈闻竹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像在解析一道步骤复杂的难题。他想起了黄昏废弃平台上那孤独而深情的口琴旋律,想起了音乐教室门外那惊艳流畅的吉他扫弦,现在又是这精准无误的钢琴音阶模拟……

      这个叫程清响的、成绩垫底、吵闹不堪的学渣,在音乐这个看似不务正业的领域里,所展现出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出乎他意料地偏离了他最初的、简单的判断。

      窗外的蹩脚练习声似乎终于被这边持续而准确的“示范”打击到,或者只是练习时间到了,悻悻然地停止了。世界重新回归相对安静,只剩下旧电脑风扇嗡嗡的低鸣和程清响耳机里隐约的余音。

      程清响也停下了飞舞的手指,像是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对抗,微微松了口气,摘下耳机挂回脖子上,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一回头,毫无预兆地,正好对上了沈闻竹未来得及完全移开的、专注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常那种惯有的、冰冷的漠然和疏离,也不是嘲讽或厌恶,而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探究,像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一个突然出现异常数据的样本。

      程清响心里猛地一跳,有种自己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不属于“程清响”人设的秘密角落突然被暴露在强光下的错觉,一阵心虚和慌乱掠过,他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竖起了全身的防备,粗声粗气地试图用凶巴巴的语气掩盖过去:“看什么看?没听过音阶啊?吵到您老人家了?”

      他预期着沈闻竹会像往常那样,要么用更冷的话回敬,要么直接无视他,重新埋首书本。

      然而,沈闻竹没有。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冷言冷语回击,也没有立刻移开目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程清响,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躁动不安的灵魂深处去,看了足足有几秒钟。灰尘在两人之间的光柱里缓慢漂浮。

      然后,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极其突然、让程清响完全猝不及防的问题,声音依旧保持着平淡,但仔细听,似乎少了一些冰冷的棱角,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认真的好奇:

      “你系统学过音乐?”

      程清响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甚至忘了维持那副凶恶的表情。他没想到沈闻竹会问这个。他下意识地就想像往常否认一切那样,用惯有的散漫和不屑态度糊弄过去,比如“瞎玩的呗”、“这玩意儿还用学?”,但对着沈闻竹那双过于清澈、专注、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表象的眼睛,那些轻浮的、用来保护自己的敷衍话语,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奇怪而紧绷的沉默。

      狭小的器材室里,只有那台旧电脑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像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脏。

      藏于鞘中的锋刃,似乎因这意外的、近距离的碰撞,发出了一声极轻却无法忽略的嗡鸣,震颤着空气,也震颤了某些固守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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