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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问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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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闻竹的问题像一颗光滑而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狭小器材室里那仿佛凝固了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无声却清晰的涟漪。
“你系统学过音乐?”
程清响的心脏像是被那石子的落点轻轻敲击,莫名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更快地鼓动起来。他太习惯了被老师、被父母、甚至被孙骏韩那类人问“作业怎么又没交?”或者“这次考试能不能及格?等着拖平均分吗?”,却从未有人——尤其是像沈闻竹这样,一个似乎只与公式定理为伍、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存在——如此直白、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纯粹学术探究意味地,询问他关于音乐的事情。
这感觉陌生而突兀,让他一时措手不及。
惯用的、插科打诨的否认在舌尖滚了一圈,像上了膛的子弹,却最终没有击发。面对沈闻竹那双过于专注和清澈、剔除了所有日常冷漠和疏离、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纯粹求知意味的眼睛,他那些用来伪装和保护自己的轻浮话语,似乎都瞬间苍白无力,失去了所有的效力,显得幼稚而可笑。
他有些狼狈地撇开视线,不敢再与那目光对视,仿佛会被灼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黑色耳机线的橡胶外皮,将那光滑的表面掐出几道浅浅的印痕。
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比平时低了好几个度,几乎含在喉咙里:“……也不算系统学,就……自己瞎琢磨,以前……小时候,跟着少年宫的老师混过几天皮毛。”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防御性僵硬。
这算是部分实话。他确实没有经历过音乐学院附中那种严苛系统的训练,更多的是靠耳朵、靠感觉、靠近乎本能的喜爱。少年宫那段经历也确实短暂得像夏天的阵雨,更多的是他后来自己抱着吉他、对着电脑和手机软件无数个小时的摸索和沉浸。
沈闻竹没有说话,没有评价,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果然如此”或“不过如此”的神情。他只是依旧那样看着程清响,那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剥离一切随口的敷衍和刻意的低调,直抵核心。
程清响感到一阵强烈的不自在,仿佛自己藏在最深处、连对王浩周洲都未曾详细展示过的宝贝,被突然拖到了毫无遮拦的强光下审视,这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恐慌,并迅速转化为恼羞成怒。
“问这个干嘛?”他语气重新变得冲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试图用虚张声势掩盖心虚,“学霸也突然对‘不务正业’的东西感兴趣了?还是觉得……我这种门门挂红的差生,不配碰音乐这种东西?”他刻意把“不配”两个字咬得很重,试图用攻击性重新筑起防线,将对方推回那个冰冷而安全的、互不干涉的距离。
沈闻竹对于他这明显带刺的、试图挑起对立的话语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关注点奇异而执着地依旧停留在音乐本身这个客观事实上。
他微微偏了下头,露出一个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思考时的表情,阳光透过高窗照亮他耳廓细微的绒毛。然后他再次开口,问题变得更加精准,像手术刀一样切中要害:“你的绝对音感很好。是天生,还是后天训练的?”
程清响再次愣住,瞳孔微微放大。
绝对音感?这个词他从一些玩乐队、搞编曲的朋友那里偶尔听说过,指的是不借助外部标准音高,仅凭内心听觉就能准确判断出音程关系、和弦构成的能力。
他自己确实一直有这方面的天赋,随便听到一段旋律,无论是流行歌还是街边的广告音,很快就能在吉他或键盘上复现出来,甚至下意识地进行变奏和丰富。
但他从未深究过这到底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小时候那短暂训练的结果,只觉得这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沈闻竹能听出来?仅仅凭刚才那一段简单的、甚至是通过电脑键盘这种非标准乐器敲出来的、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音阶?这家伙的耳朵到底是什么做的?精密声学仪器吗?
“……不知道。”程清响老实回答,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带上了一点真实的困惑,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好像……一直就这样。没特意练过。”他无法在这样精准的观察下再说出“瞎玩的”这种话。
沈闻竹得到了答案,极轻地点了点头,下颌线绷出一個冷硬的弧度,像是记录下了一个重要的实验数据,满足了阶段性的求知欲,便不再追问。他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淡淡的、扇形的阴影,很好地遮住了其中可能流转的思绪。他仿佛进入了一种内在的运算状态。
器材室里重新陷入沉默,旧风扇的嗡嗡声显得格外清晰。但这沉默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了无形敌意和尴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近乎奇异的、类似于研究者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有趣且无法立即解释的课题时的专注沉默。
程清响看着沈闻竹那副陷入内部思考的、近乎虔诚的认真模样,心里那种怪异和毛躁的感觉越来越浓。这家伙到底想干嘛?突然转性对音乐产生学术兴趣了?还是仅仅对他这个“异常数据样本”产生了分析欲?他感觉自己像被放在了解剖台上,被一种冷静到残酷的目光细细审视。
他想起那天在音乐教室门口,沈闻竹触碰钢琴键时那生涩僵硬、却又在瞬间迸发出惊人准确性的手指。一个试探的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喂,”程清响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干干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心翼翼的好奇,“那你呢?你会什么乐器?我看你那天……”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但目光瞟向门口的方向,意思很明显——你那天在钢琴前的反应,可不像完全不会的样子。
沈闻竹几乎是立刻抬眸看他,那眼神瞬间又覆上了一层熟悉的冰霜,冷淡之外,还多了一丝清晰的戒备和疏离,仿佛被触及了某个不可触碰的开关。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带着重量,压得空气都有些凝滞,才淡淡地回答,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不会。”
“不会?”程清响挑眉,脸上写满了明显的不信,那点小心翼翼被冲散,“那我怎么看见你……”他试图描述那天看到的情景。
“只是碰过。”沈闻竹生硬地打断他,语气变得硬邦邦的,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显然极度不愿多谈这个话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不算会。”他用了和程清响类似的否定词,但含义却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切割意味。
程清响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抵触,识趣地立刻闭上了嘴。看来那天的惊慌失措和瞬间的僵硬并非偶然,音乐对于沈闻竹而言,似乎也是一个藏着故事、不愿被外人触碰的禁区。
这个发现让他心里莫名平衡了一点,甚至生出一丝古怪的共鸣——原来这座看起来无懈可击的冰山,也有不擅长、或者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和领域。
两人之间再次无话。那种刚刚缓和了一点的气氛又迅速降温,跌回冰点。
沈闻竹合上那本他几乎没看几页的厚书,书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明确的终止意味,似乎一刻也不打算再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待下去。
“那个……”在他经过身边,带起一阵微小的、带着干净皂角味的风时,程清响突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很多,几乎像是耳语,还带着点不自然的迟疑,“……你别到处说。”
沈闻竹的脚步顿住,侧过头来看他,清澈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疑问。光线从他身后照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微光。
“就……音乐的事。刚才说的那些。”程清响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向别处,像是在研究墙角堆积的灰尘,“我没跟别人……说那么多。”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很特别,更不想因为这点“不务正业”的东西被过多关注、讨论或者质疑,尤其是在他成绩一塌糊涂的对比下,这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和缺乏安全感,仿佛暴露了致命的弱点。
沈闻竹看着他这副别扭又带着点恳求意味的样子,那眼神深处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瞬。他似乎是理解了程清响这种想要隐藏的想法,尽管这可能与他自身的准则相悖。
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幅度小得像只是调整了一下头部的位置,算是给出了一个沉默的承诺。然后,他不再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器材室里又只剩下程清响一个人,以及那台依旧嗡嗡作响的旧电脑。他看着重新关上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困惑、诧异、一丝被看穿的不安,还有一点点……难以形容的、因为被那个层面的人“看到”了某部分真实而产生的微小悸动。
刚才那短暂而古怪的对话,像是两人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剥离了大部分敌对和漠然状态的、近乎平等的交流。虽然依旧生硬,充满了试探、戒备和突然的冷场,但确确实实发生了。不再是单纯的互相嫌弃和噪音投诉。
沈闻竹那双暂时褪去冰冷、只剩下纯粹专注于音乐问题时的清澈眼睛,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与他平时那副仿佛全世界都与他无关的冷漠样子截然不同,带来一种强烈的反差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而沈闻竹对他音乐能力的准确判断和一针见血的提问,也让他无法再简单地将其视为一个只知道死读书、毫无生活情趣的考试机器。这家伙,懂得东西,似乎比他想象的多得多,也……深得多。
门外,空旷的艺术楼走廊里,沈闻竹的脚步依旧平稳规律,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但他的脑海中,却不像他的步伐那样平稳,而是反复回响着刚才短暂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那些意外闯入他世界的声音——黄昏平台上孤独深情的口琴旋律、音乐教室门外流畅不羁的吉他扫弦、方才器材室里精准稳定的模拟钢琴音阶……
程清响。
一个成绩糟糕、言行散漫、似乎对学习毫无进取心的标准差生。
一个却拥有着出色乐感、隐藏的演奏才华和某种……矛盾内核的个体。
他藏拙的理由是什么?害怕什么?还是真的觉得这与他的主流评价体系无关紧要,故而随意处置?
沈闻竹无法理解这种对自身明显天赋的随意和刻意隐藏。在他的认知世界里,任何优势都应该被最大化利用,任何能力都应该被精确评估、不断打磨和展示,以获得更高的效率、更好的资源和更明确的路径。程清响的这种行为模式,与他所信奉的一切逻辑相悖。
但这并不妨碍他基于观察到的事实做出冷静的判断:程清响在音乐上的潜力和现有水平,远比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或者说愿意表现出来的,要大得多,也值得认真对待。
这个判断,像是一个被临时创建、打上“待观察”和“矛盾”标签的加密文件夹,存入了沈闻竹那高效运转、条理分明的大脑数据库之中。
问弦,或许未能立刻获知所有佳音,却已真切地触动了两根截然不同的频率。
孤高的观测者与藏拙的隐匿者,因一段意外流淌出的旋律,在彼此严防死守的世界边缘,留下了一道浅淡却无法再轻易忽略的划痕。
冰层之下看似平静的暗流,与那看似浮躁跳脱的表象之下,似乎都藏着不愿轻易示人的、复杂的真相。而那被偶然拨动的弦音,余韵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