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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默观 ...

  •   自那天在废弃平台无意间“窥见”程清响的另一面后,沈闻竹发现自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彻底地将后排那个吵闹的、成绩垫底的男生归为“无关噪音”的范畴,然后一键清除。

      那缕意外捕捉到的、带着温度与情感的旋律,像一根极其细微却坚韧的丝线,缠绕在他过于规整的思维逻辑上,带来一种陌生的滞涩感。

      他的目光还是会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避开程清响所在的那片总是充斥着笑闹、桌椅碰撞和零食袋窸窣声的喧嚣区域,将其视为需要屏蔽的背景杂波。

      但偶尔,当那片喧闹声不可避免地传入耳中时,他会不自觉地、极其短暂地停顿一下正在书写的笔尖,或是翻页的手指,试图在那片混沌的声浪中,分辨其中是否夹杂着那个特定的、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又有点沙哑的声线——虽然大多数时候,那声音依旧是在和王浩、周洲他们插科打诨,讨论着无聊的游戏副本,或者为某道简单得令人发指的数学题争论得面红耳赤,音量失控。

      课堂上,当数学老师或物理老师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点名让程清响回答问题时,沈闻竹不再是完全的、彻底的屏蔽状态。
      他会听到对方那种通常带着明显不确定、拖长尾音、试图蒙混过关的敷衍回答,以及台下响起的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窃笑。

      但此刻,再听到这些,沈闻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眉头会几不可见地、极其轻微地蹙一下,不是因为厌烦那打断了课堂节奏的噪音,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像一道无法忽略的错误公式,突兀地出现在完美的推导过程中。

      一个能即兴吹奏出那样富有感染力、情感层次分明、甚至能让他这个对音乐并无特殊兴趣的人都为之停顿的旋律的人,一个能瞬间沉浸入另一个世界、展现出完全不同专注力的人,真的会如此愚钝、如此难以理解书本上这些条理清晰的逻辑和知识吗?这种割裂感,让他理性的大脑感到一丝困惑。

      他甚至开始留意程清响的作业情况——当然,是通过极其间接、几乎不露痕迹的方式。比如,早晨小组长刘静按列收作业时,他能听到前排传来刘静那细声细气、又带着点无奈地催促程清响和王浩的声音:“程清响,王浩,物理作业……就差你们俩了……”

      以及后排那两人手忙脚乱、纸张哗啦作响、试图临时抱佛脚胡写乱画几个公式,或者干脆找各种奇葩借口拖延的动静。
      沈闻竹不会回头,只是握着笔的手指会微微收紧,仿佛在忍耐某种无序对有序的干扰。

      这种观察是沉默而隐秘的,甚至带点强迫症般的意味,连沈闻竹自己都未曾深思其背后的动机。

      或许只是因为那个口琴旋律带来的意外冲击尚未完全从他过于规律的大脑皮层活动中消退,又或许是他那被公式、定理和竞赛题填满的、过于规律和枯燥的生活中,突然闯入了一个无法用现有逻辑和标签轻易解释的变量,意外地引发了他某种属于研究者般的、探究的本能。

      程清响对此毫无察觉。他依旧过着上课睡觉、作业能拖就拖、下课和哥们疯玩打闹、偶尔心情郁结或兴致来了就溜去废弃平台吹口琴的、在他看来无比“正常”的高中生活。

      他对沈闻竹的印象,依旧牢固地停留在“冰山怪胎”、“冷血动物”、“装逼犯”的阶段,虽然那份纯粹的厌恶里,因为对方那次“无意解围”(虽然方式令人火大)和隐约窥见的、可能存在的“音乐痕迹”,而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复杂情绪——一种类似于“这家伙也许没那么完全一无是处?”的极其别扭的念头,但很快又会被沈闻竹日常的冷漠表现打压下去。

      这天物理实验课,两人被分在了同一组。分组名单是李老师课前就写在黑板上的,大概是这位责任心过剩的班主任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试图促进一下“学习交流”,幻想优等生的光环能辐射带动后进生。

      实验内容并不复杂,验证欧姆定律,测量定值电阻的电流电压关系。但对于动手能力差、物理电路图看个半懂不懂、且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的程清响来说,依旧是个令人头大的难题。

      他手忙脚乱地对照着实验册上的电路图连接实物,不是把电流表电压表的正负极性接反了,就是看错了电表量程,读数读得离谱,要不就是导线接得松松垮垮,导致接触不良,弄得实验板上一团糟,像被猫抓过的毛线团。

      同组的女生刘静急得直跺脚,看着那乱七八糟的线路和程清响记录得歪歪扭扭、明显错误的数据,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不敢直接批评这位班里有名的“响哥”,只能小声嘟囔:“这样不对吧……电压怎么会这么大……”

      王浩在隔壁组,正对着自己的电路抓耳挠腮,也帮不上忙。

      沈闻竹早已快速、准确、无声地完成了自己那部分的操作和数据记录,表格画得横平竖直,数据记录清晰工整。

      他正安静地站在实验台一侧,背微微靠着冰凉的实验台边缘,看着程清响在那里满头大汗地折腾。他没有出声指点,也没有像不远处另一组的孙骏韩那样,对着他们这边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沈闻竹只是看着,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观察一个不符合预期、误差过大的实验现象,冷静地记录着失败的过程。

      程清响被他那种纯粹旁观、不带任何情绪却又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成了显微镜下的失败标本。心里那股因为搞不定实验而升起的邪火和窘迫混合在一起,让他更加烦躁,手下更乱,差点把滑动变阻器的旋钮给拧脱臼了。

      “喂,”程清响终于忍不住,猛地抬起头,没好气地冲沈闻竹说道,语气冲得像吃了火药,“你能不能别光看着?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会就帮忙,不会就一边去,别在这碍眼!”他试图用强硬的攻击性来掩盖自己的手忙脚乱和心虚。

      沈闻竹闻言,目光从那一团混乱的电路上缓缓移到程清响因为急躁而微微发红的脸上,沉默了两秒,那双深色的眸子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接错的线头和选错的量程。然后,他极其平淡地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不像指点,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无可争议的事实:“红色导线接负极,黑色导线接正极。你接反了。”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我比你懂”的优越感,只有纯粹的指出错误。

      程清响一愣,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果然,自己把电流表的红黑线接反了。他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一阵燥热,嘴硬地反驳道:“……我知道,我正准备改呢!要你说?”说着,手忙脚乱地去拆线重接,因为着急,手指甚至有点笨拙。

      沈闻竹没再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被程清响打到10V量程档(而实际电压不到3V)的电压表——这会导致读数精度极差——但他这次没有指出,仿佛觉得提醒一次已是极限,重新将目光移开,投向窗外,仿佛已经尽到了基于同组关系的、最低限度的提醒义务,对方改或不改,数据准确与否,最终都与他无关。

      程清响憋着一口气,闷头重新接线,调试。也许是太着急想证明自己,也许是物理基础实在薄弱得可怜,接下来的操作依旧错误百出,读数记录得乱七八糟。

      沈闻竹没有再开口,只是偶尔在程清响的操作即将导致更严重的错误(比如可能造成短路烧坏元件)时,会用极其简练、冰冷的语言提示一下,比如“量程错了”、“这里断路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和情绪,吝啬得如同在发送加密电报。

      在这种冰冷又精准、堪比人工智能的“远程指导”下,程清响总算磕磕绊绊、惊险万分地完成了实验,收集了一堆他自己看着都头疼、误差大得离谱的数据。

      实验结束的铃声响起,程清响看着自己实验报告纸上那堆鬼画符般、涂改了好几次的数据,再对比旁边沈闻竹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那上面是用尺子比着画出的工整清晰的坐标轴、 精准的数据点、以及干净利落的结论——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羞耻感混合着涌上心头,几乎要把他淹没。

      他烦躁地狠狠抓了一把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把笔往桌上一扔,发出不小的声响,嘟囔了一句:“操,真他妈麻烦……学这破玩意儿有啥用……”

      沈闻竹正在有条不紊地拆卸电路,将导线一根根绕好收回盒子,仪器归位。闻言,他拆卸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程清响一眼。那眼神很深,像结冰的湖面下急速掠过的一道暗影,似乎透过那副暴躁不耐烦的表象,看到了其下的狼狈、虚张声势和某种……自暴自弃。

      那目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微微抿了抿线条清晰的薄唇,什么也没说,重新低下头,继续手上一丝不苟的整理工作,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程清响的错觉。

      然而,那一刻,程清响却莫名地、强烈地觉得,沈闻竹那短暂的一瞥,似乎已经看透了他所有的窘迫、所有的无力,以及用暴躁伪装起来的、对这一切的逃避。

      这种感觉,比被孙骏韩直接大声嘲讽“蠢货”、“废物”还要让人难受百倍。那是一种无声的、彻底的、降维打击般的否定。

      下课铃还在响着,学生们开始喧闹着离开实验室。程清响几乎是仓促地、一把抓起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实验报告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像逃离什么令人窒息的地方一样,低着头快步冲出了实验室门,甚至没等还在收拾的王浩。

      沈闻竹看着他有些仓促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记录完美、无可挑剔的实验报告,又想起程清响那堆惨不忍睹的数据和笨拙错误的操作,再联想到那日黄昏废弃平台上,流淌出的悠扬而富有灵魂的口琴声……

      矛盾的碎片在这个习惯于一切都有逻辑可循、一切都能被量化和评估的优等生脑海里无声地碰撞、摩擦,发出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噪音。

      他无法理解。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拥有那样敏锐的乐感、细腻的情感捕捉能力和近乎专注的沉浸状态的同时,却在面对逻辑、步骤和动手操作的物理实验时,表现得如此……混乱、糟糕和抗拒?这两种特质,如同水火般难以相容,却真实地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

      除非……

      一个极其模糊的、关于“伪装”或者“不同维度天赋”的念头极快地划过沈闻竹冷静的脑海,但他很快将其理性地摒弃了。这与他无关。每个人的选择和发展路径不同,价值观各异,他没有任何立场和必要去深入探究另一个个体的矛盾性。这不符合他的效率原则。

      他只是将那份完美的实验报告仔细地、边角对齐地夹进物理文件夹,拉好拉链,然后将刚才那短暂观察和思绪波动带来的细微涟漪,重新压制回那片冰冷沉寂的心湖最深处。

      默观者依旧沉默,只是那冰层之下极深处,似乎有陌生的潜流依照着某种新输入的、未被完全解析的参数,悄然涌动了一瞬,又复归于看似永恒的平静。但那细微的扰动,已然留下了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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