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尘扰 ...
-
程清响打工的“茶遇”奶茶店,因为用料实在、口味不错,加上位于学校后街的地理优势,生意像是被春风吹过的野草,越来越红火。
放学后和周末,小小的店铺里常常挤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和附近的年轻人,操作台几乎没有冷却下来的时刻。老板娘一个人明显忙不过来,脸上总是带着疲惫却又喜悦的笑容。
程清响放学后去帮忙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从最初约定的周末下午,逐渐扩展到周内只要作业不多(或者他懒得写)就会过去搭把手。
虽然忙碌得像只不停旋转的陀螺,清洗器具、煮珍珠、泡茶底、摇奶茶、招呼客人、打扫卫生……常常累得胳膊发酸,身上沾满各种甜腻的糖浆和奶渍味道。
但每天晚上打烊后,看着老板娘结算当日工钱,自己手机钱包里那个数字一点点缓慢却坚定地向上跳动,逐渐接近他心心念念的那把二手专业笛子和那几本昂贵乐谱的目标时,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成就感的充实感便会从心底油然而生。这是靠他自己劳动换来的,意义不同。
这天晚上,华灯初上。刚送走一波放学高峰带来的拥挤人潮,程清响正弯着腰,用半湿的抹布仔细擦拭着操作台上飞溅的糖渍和奶沫,额头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奶香和茶香。
店门在这相对安静的间歇被粗暴地“哐当”一声推开了,挂在门楣上的风铃被撞得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杂乱无章的急促脆响,打破了店内舒缓的背景音乐声。
三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紧身花衬衫、破洞牛仔裤,满身烟味和廉价古龙水混合气味的年轻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们神态倨傲,眼神飘忽,走路姿势带着一股流里流气的社会气,与店里主要的学生客源格格不入。
“喂!小子!麻利点!来三杯你们这儿最便宜的柠檬水!”为首一个染着扎眼黄毛、嘴里叼着牙签的青年用力敲着光洁的柜台台面,发出“咚咚”的噪音,语气冲得很,没有丝毫礼貌。
程清响直起身,皱了下眉,压下心头泛起的不快,努力维持着基本的服务态度:“好的,请稍等,马上就好。”
他转身去清洗雪克杯,取出冷藏的柠檬,对半切开,手动榨汁。那三人却丝毫没有安静等待的自觉,在并不宽敞的店里大声说笑着,言语间夹杂着粗俗的玩笑和脏话,还对着墙上精心设计的、带有可爱插画的价目表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声音聒噪,惹得店里仅存的几桌客人都皱起了眉头,投来厌烦的目光。
程清响忍着火气,加快速度,将三杯清澈透亮、漂浮着几片新鲜柠檬片的柠檬水做好,封好杯盖,递到柜台:“您好,三杯柠檬水,一共十五块。”
那黄毛青年一把接过杯子,插上吸管,猛吸了一大口,随即立刻夸张地“呸”了一声,将嘴里的液体直接吐在了店门口的地面上!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操!酸掉牙了!你们这用的什么烂柠檬?过期了吧?故意坑钱是吧?”
另外两人立刻像接收到信号一样跟着起哄,用力拍着柜台:“就是!这什么玩意儿!跟喝醋似的!退钱!必须退钱!”
程清响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群人就是纯粹来找茬的,可能只是想白嫖或者寻衅滋事。他耐着性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解释:“我们的柠檬都是每天现送的新鲜柠檬,手工现榨的,如果您觉得口感偏酸,是柠檬本身的特性,我可以免费帮您加一点糖浆调和一下。”
“加糖浆?”黄毛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声音更高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程清响脸上,“那玩意儿不要钱啊?你们不就是变着法儿想多骗钱吗?少他妈废话!老子喝得不爽!退钱!不然信不信把你他妈这破店给砸了!”他说着,把手里那杯柠檬水重重顿在柜台上,力度之大让塑料杯盖崩开,黄色的液体溅出来不少,弄湿了台面。
老板娘听到外面越来越大的动静,连忙从后面的小仓库里跑出来,脸上堆起讨好的、带着惊慌的笑容:“哎呦,几位小哥消消气,别动怒别动怒!真是不好意思,要不这样,我给您几位换成果汁或者奶茶?算我请客,给您赔不是……”
“换什么换!谁他妈要你请!”黄毛根本不买账,态度愈发蛮横无理,竟然伸出手就要去推搡挡在程清响身前的老板娘,“老子就要退钱!听不懂人话是吧?”
程清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股火气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侧身一步,结实实地挡在了身材娇小的老板娘身前,挡住了那只不怀好意的手,声音也冷了下来:“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你们想干什么?”
“哟呵?哪儿来的□□崽子?还想逞英雄当护花使者?”黄毛见程清响居然敢阻拦,顿时恼羞成怒,和他那两个同样一脸痞气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三人成半圆形围了上来,面色不善,眼神威胁地逼近程清响,将他堵在了柜台后面。
店里的其他客人见这阵势,知道要闹事,纷纷脸色发白,低下头不敢多看,有的赶紧悄悄起身溜走,生怕惹祸上身。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空气像是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
程清响后背抵着冰冷的操作台,手心有些冒汗,心里也开始发怵。对方有三个人,而且明显是社会上的混混,真动起手来,他肯定要吃大亏。但身后是惊慌失措的老板娘和这个他打工了不短时间、已经有了点感情的小店,他不能,也绝不会退缩。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黄毛那只带着廉价金属戒指的手几乎要碰到程清响校服胸口的时候,一个清冷、平稳,却像带着冰碴子的声音,清晰地从店门口的方向传来,穿透了店内燥热紧张的空气:
“我已经报警了。”
这声音不大,甚至没有什么起伏,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冰锥,精准地刺破了店内所有喧嚣和虚张声势的泡沫,让一切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是一愣,动作僵住,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沈闻竹不知何时静静地站在了店门口,身形挺拔如松。他一只手插在校服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还亮着幽幽的光,正对着那三个混混的方向。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深处的寒冰,没有丝毫畏惧或波动,就那样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漠,盯着为首的黄毛。
“警察说五分钟内到。”沈闻竹补充道,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慑力,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既定的事实。
那三个混混显然完全没料到会半路杀出这么一个人来。看模样就是个清瘦的学生,但那副过分冷静镇定、甚至带着点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姿态,以及“报警”这两个具有绝对分量的字眼,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们瞬间从虚张声势的嚣张中清醒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心虚和气短。
黄毛色厉内荏地指着沈闻竹,试图挽回面子,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有点发飘:“你……你他妈谁啊?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多管闲事!滚一边去!”
沈闻竹根本懒得理会他的犬吠,只是微微垂下眼睫,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根本不存在的通话界面,然后用一种近乎精确计时的口吻淡淡地说:“还有四分钟。”
另外两个混混明显更慌了,眼神闪烁,紧张地看向门口又看向黄毛,其中一人用力拉了拉黄毛的胳膊,压低声音:“强哥,算了算了……为十几块钱的事儿,真把条子招来不值当……走走走……”
黄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了看沈闻竹那副油盐不进、冷静得可怕的样子,又看了看周围已经开始有路人停下脚步好奇围观,狠狠地咬了咬牙,冲着程清响和沈闻竹方向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妈的!算你们狠!小子你给老子等着!我们走!”
三人像是怕警察真的下一秒就出现一样,骂骂咧咧地、脚步匆忙地快步离开了奶茶店,连柜台上的那三杯柠檬水都没顾上拿。
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背景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轻快的流行歌。老板娘捂着胸口,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点血色,连忙对着沈闻竹连连鞠躬道谢:“同学,真是太谢谢你了!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程清响也松开了不知不觉握紧的拳头,后背的冷汗这才慢慢渗出来。他看向门口那个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影,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又是他……沈闻竹。这次,他居然在他最狼狈、最危险的时候出现,用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就化解了这么大的一个危机。
“没事。”沈闻竹对老板娘微微颔首,态度礼貌却依旧带着疏离感。他收起手机,目光转向柜台后的程清响,在他身上快速停留了一秒,似乎是在确认他没有受伤,然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顺手的小事,准备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喂!”程清响几乎是出于本能,下意识地脱口叫住了他。声音因为刚才的紧张而有点发干。
沈闻竹的脚步停住,在原地停顿了一秒,然后回过头来看他,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纯粹的询问,没有任何不耐烦,也没有邀功的意思。
程清响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点紧。道谢?好像简单的“谢谢”两个字完全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情。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显得很多余,这条路确实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之一。问他是不是真的报了警?……好像更傻。
最终,在一种混合着尴尬、感激和莫名别扭的情绪驱使下,他憋出了一句有点傻气的问话:“你……你真的报警了?”问完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沈闻竹看着他,沉默了一秒,那沉默让程清响的脸颊有点发烫。然后,沈闻竹极其平静地、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没有。吓他们的。”
程清响:“……” 他一时竟无言以对。居然……就这么承认了?而且说得这么平静!
旁边的老板娘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失笑,拍着胸口后怕又庆幸地说:“哎呀,同学你这脑子转得真快!真机灵!不管真的假的,真是多亏了你了!不然今天这事儿真没法收场!来来来,别站着了,阿姨必须请你喝杯奶茶!想喝什么随便点!千万别跟阿姨客气!”
沈闻竹却礼貌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疏离:“不用了,谢谢阿姨。我刚好路过。”他说完,再次准备转身离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程清响看着他那副立刻就要划清界限、毫不留恋的背影,心里那种别扭的、不想欠人情的劲儿又上来了。人家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冲突和损失,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路过”就让人走了?他程清响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但可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等等!”他脑子一热,也顾不上合不合适了,再次提高声音喊住了他。
沈闻竹第二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是错觉的诧异,似乎不明白他还有什么事。
程清响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脸颊发热。请沈闻竹这种喝咖啡只喝无糖冰美式、看起来就跟甜腻奶茶是平行世界的人喝奶茶?这画面怎么想怎么诡异违和。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操作台后,动作因为紧张和尴尬而显得有些僵硬地开始清洗雪克杯,一边低着头闷声问:“那个……我请你吧!你……喝什么?还是……冰美式?”他记得沈闻竹好像只喝这个。
沈闻竹站在柜台前,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程清响身上那件印着卡通奶茶logo、沾着点点奶渍的藏青色围裙,掠过他额角因为刚才的紧张对峙和后续忙碌而渗出、尚未擦去的细密汗珠,最后落在他那双因为用力握着雪克杯而微微泛白的手指上。
店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程清响操作器具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和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尘世的扰攘与危机刚刚平息,甜腻馥郁的奶茶香气重新弥漫开来,无声地包裹着两人之间那短暂而奇异的沉默。
“都可以。”沈闻竹最终淡淡地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既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期待。
程清响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像是得到了特赦令。他赶紧手脚麻利地(甚至有点过于麻利)做了一杯店里销量最好、口碑最高的招牌珍珠奶茶,想了想,又手抖地加了双份的黑糖珍珠——他隐约记得王浩周洲他们好像都喜欢这样吃,觉得这样才够味。
他把那杯沉甸甸、料足得快要满出来的奶茶递过去,杯壁上迅速凝结起一层细密的水雾。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对方:“给……谢了。”千言万语,最后还是浓缩成了这两个最直接的字。
沈闻竹伸出手,接过了那杯看起来就甜度超标、与他气质截然相反的奶茶。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程清响因为常年接触冰水和清洗剂而有些发红的手指形成对比。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杯中浓稠的、深褐色的液体和密密麻麻的黑色珍珠,然后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程清响有些局促的脸上。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短暂的、略显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沉默。甜腻的香气试图充当粘合剂,却似乎无法立刻融化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由巨大差异和长久隔阂形成的薄冰。这份意外的、由一场冲突引发的“答谢”,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微妙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