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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糖分 ...

  •   沈闻竹拿着那杯奶茶,温热的触感透过纸杯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指尖,与店内空调造成的微凉空气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喝,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被突然定格的、清俊而疏离的雕像。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明确的焦点,又似乎将眼前的一切——局促的程清响、笑眯眯的老板娘、光洁的操作台,乃至空气中漂浮的细微水汽和甜香——都尽收眼底,却又一样都没真正看进去。

      对面的程清响只觉得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沈闻竹的静止不动像一种无声的审视,让他浑身不自在,手脚都像是新装上去的,笨拙而多余,摆放哪里都显得突兀。

      他几乎是抢过一块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抹布,用力擦拭着已经光洁如新的操作台,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水槽、不锈钢表面、封口机……他反复擦拭着那些本就一尘不染的地方,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近乎强迫症的忙碌,才能掩盖住内心翻涌的尴尬和那一点点因为被目睹窘境而产生的难堪。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微微发烫,心里暗自祈祷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老板娘是个真正有眼力见的,她那经过世事历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轻一扫,便大致勾勒出了这微妙局面的轮廓。

      她脸上绽开一个圆熟而温和的笑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阿响,你也忙了半天了,瞧这一头汗。陪同学出去坐坐歇会儿吧,这儿我看着就行。”她的话像一把巧妙的剪刀,剪断了那根紧绷的线,给了两人一个台阶。

      程清响如蒙大赦,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悄悄吁了出来,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新的不知所措——和沈闻竹单独“坐坐”?这听起来比应付刚才那两个混混还要具有挑战性。

      他手指有些忙乱地解开围裙背后的系带,又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T恤下摆,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他不敢直视沈闻竹的眼睛,目光飘忽地落在对方握着奶茶的手上,含糊地、几乎是嘟囔着说:“那……出去坐坐?”语气里的不确定比他预想的要多得多。

      沈闻竹闻言,眼皮微抬,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又似乎包含了许多难以言喻的审度。

      他没有说话,但身体终于动了,转身,迈步,朝着店里靠窗的那个空位走去,步伐平稳而无声,像猫一样。程清响只好硬着头皮跟过去,感觉自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步伐都有些僵硬。

      两人在小小的桌子两边坐下。劣质的仿藤编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窗框如同一幅流动的画框,外面是正逐渐被墨蓝色浸染的天空,夜色初降,街道上的霓虹灯却已迫不及待地开始闪烁,争奇斗艳,将行色匆匆的路人的脸庞映照得光怪陆离。

      店内流淌着音量被刻意调低的流行音乐,甜美的女声唱着关于爱恋与别离的歌词,与此刻两人之间生涩的气氛形成一种略带讽刺的对照。

      沉默在空气中无声地蔓延,像墨水滴入清水,缓慢扩散,浓稠得几乎能用手指触摸到。这股沉默与店里甜腻的奶茶香气混合在一起,发酵出一种微妙的、令人坐立不安的尴尬。每一秒都仿佛有重量,压在程清响的神经上。

      程清响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挠了挠头,发丝摩擦着指尖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哪怕是最无意义的废话。

      “那个……刚才,真的多谢了。”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比平时略显干涩,他试图用加重语气和扬起嘴角来让这句话听起来更自然、更真诚,“要不是你,估计得打起来。”他甚至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膀,仿佛在模拟刚才可能发生的冲突。

      沈闻竹的目光似乎被窗外的某盏霓虹灯或是某个陌生路人的身影所吸引,他的侧脸线条在店内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少了几分棱角分明的冷峻,但出口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像一杯白水,听不出任何波澜:“碰巧而已。”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堵无形的墙,礼貌而坚定地将所有试图靠近的意图隔绝在外。

      又是这种拒人千里的调调。程清响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感激和尚未消散的尴尬混合在一起,搅拌成一种有点憋闷的情绪,堵在胸口。

      他吸了一口自己刚才顺手给自己做的、加了双倍糖浆的奶茶,过分的甜腻瞬间包裹了味蕾,那高浓度的糖分似乎短暂地安抚了一下他紧绷的神经,让他稍微放松了一点。纸杯被他无意识地捏紧,发出细微的变形声。

      “不管怎么说,谢了。”程清响坚持道,语气加重了些,仿佛要通过这种坚持在那堵墙上留下一点印记。

      然后,他像是找到了一个救命稻草,指了指沈闻竹手里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奶茶,“你不尝尝?味道还不错的。”他努力让推荐听起来可信,尽管他知道对方的喜好。

      沈闻竹仿佛被这句话从某种出神的状态中唤醒,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细微的阴影。

      他的视线落在杯中那棕色的、泛着细腻泡沫的液体上,看着那些沉在杯底的黑色珍珠,它们像沉睡的精灵,安静地躺在甜蜜的沼泽里。他沉默着,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权衡着某种社交礼仪与个人喜好的冲突。

      犹豫了几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才拿起那根细细的、包装完好的吸管,慢条斯理地撕开塑料包装纸,发出轻微的刺啦声。然后,他将吸管尖端对准杯口的塑封膜,精准地插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特有的、近乎刻板的认真。

      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俯身,含住吸管顶端,吸了一小口。那过程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程清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沈闻竹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如同精致瓷器般光洁的脸上,几不可见地、极其迅速地蹙了一下眉。

      那皱眉轻微得像水面上一闪而逝的涟漪,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状态,但那种对于过度甜腻的本能抗拒和不适,还是被一直紧张地关注着他的程清响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甚至觉得看到了沈闻竹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咽下某种不合口味的东西。

      “……太甜了?”程清响有点尴尬地问,心里暗骂自己粗心。他猛地想起来,这家伙平时在学校小卖部或者咖啡店,只买那种黑漆漆、苦兮兮的无糖冰美式,仿佛他的能量来源是咖啡因而不是糖分。

      “还好。”沈闻竹放下杯子,将它推离自己稍远一些,语气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评价天气。但那个推远杯子的细微动作,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真实感受。

      沉默再次降临。这次沉默里,多了几分被戳破的窘迫和不知如何收场的茫然。

      程清响觉得这样干坐着太难受了,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沙沙声。他拼命在脑海里搜刮着话题,像翻找一個空荡荡的抽屉。

      他的目光焦急地扫过桌面、墙壁、窗外,最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落在沈闻竹放在桌边椅子上的那个黑色书包上。书包看起来沉甸甸的,侧面网兜里插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是习题集的东西。忽然,灵光一现。

      “那个……小组作业的报告分数出来了,”他几乎是抢着说,生怕沉默再次占据主导,“李老师好像给了挺高的评价,尤其夸了我们的数据分析部分。”他想起今天课间听到学委透露的消息,当时还挺高兴,现在却用来说这无关紧要的闲话。

      “嗯。”沈闻竹应了一声,并不意外,仿佛这结果是理所当然的。他甚至没有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某处虚无的点。

      话题热度维持了不到三秒。程清响感到一阵无力。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不甘心地再次尝试,试图挖掘出更多共同经历。

      “呃……老陈头那边,我后来周末又去了一次,送了点当季的枇杷,他好像没那么排斥了,虽然还是没给什么好脸色。”他指的是社区服务那次遇到的固执老头,他们小组碰了一鼻子灰。

      “嗯。”又是一个单音节词,礼貌而疏远,表示听到了,但也仅此而已。

      话题再次被无情地终结。

      程清响简直要在内心抓狂了。跟这家伙聊天怎么这么费劲!就像在对着一堵光滑无比的冰墙打乒乓球,无论他用多大力气,球都会原路弹回,最终砸在自己脸上。

      他自认在班里、在店里都还算能说会道,怎么一到沈闻竹面前就变得像个蹩脚的脱口秀演员,抛出的每一个梗都毫无悬念地冷场,空气都比他的话题热闹。

      就在他准备彻底放弃,积攒勇气直接说“要不你忙你先走”的时候,沈闻竹却出乎意料地主动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背景音乐里,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喃,又像是在谨慎地向程清响提问,带着一种罕见的、不易察觉的犹豫:“你经常在这里……遇到这种事?”

      程清响愣了一下,大脑花了半秒钟才成功将“这种事”解码为刚才混混找茬的事件。一股微妙的情绪掠过心头——这是好奇吗?还是……关心?

      “哦,那倒没有。”程清响连忙摇摇头,动作幅度有点大,“平时都挺好的,来的基本都是附近的学生,熟客也多,都挺有礼貌的。今天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说着,有点无奈地笑了笑,试图用自嘲化解尴尬,“可能看我新来的?或者长得就像个好欺负的软柿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沈闻竹闻言,终于转过了头,看向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在店内暖光灯下显得格外深邃,像是蕴藏着无尽星空的寒潭。

      灯光落入他的眼底,折射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光。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是审视?是思索?抑或是一丝极细微的……不赞同?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到程清响无法捕捉其真实含义。

      “下次遇到,可以直接报警。或者叫店里其他人帮忙。”沈闻竹的声音依旧平淡,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但比起之前纯粹的、冰冷的陈述句,此刻的话语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建议”的东西。

      甚至,如果仔细分辨,或许还能听出一点点极其隐晦的……提醒意味?虽然包裹在冰冷的外壳下,但这确实是超出纯粹冷漠之外的东西。

      程清响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点点头,表情也认真了些:“知道了。刚才也是有点懵了,没反应过来。”他承认自己当时的慌乱,这话里带着一丝真诚。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奇怪的是,这次的沉默,似乎没有刚才那么令人窒息和尴尬了。空气仿佛流动得顺畅了一些。

      沈闻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奶茶杯壁上轻轻敲击着,指尖与纸杯接触,发出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程清响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皮肤白皙得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这是一双非常适合弹钢琴或者握笔的手,非常好看,与他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

      “你……”沈闻竹的指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声音比刚才又低了一点,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他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蝴蝶脆弱的翅膀。

      “嗯?”程清响立刻看向他,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表示自己在认真听。他很好奇这座冰山还会吐出什么话来。

      沈闻竹却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或者觉得要说的话并不合适。那瞬间流露出的细微波动被迅速收敛,他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流动的灯火,侧脸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淡淡地说:“没什么。”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犹豫和开启话题的尝试只是程清响的错觉。然后,他拿起那杯只喝了一小口的、甜腻的奶茶,站起身,动作流畅而自然:“谢谢你的奶茶。我先走了。”

      “哦……好。”程清响也跟着站起来,动作有些仓促,差点带倒椅子。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失落,又好像有一点点进展的怪异感觉,“路上小心。”他补充了一句常见的客套话。

      沈闻竹微一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拿着那杯与他清冷气质格格不入的甜腻饮料,转身,推开了奶茶店的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叮咚的响声,像是在为他送行。晚风趁机涌入,带来一丝外面世界的凉意和喧嚣,随即又被隔绝在外。

      程清响独自站在原地,隔着玻璃窗,看着沈闻竹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入夜色,霓虹灯光在他身上投下变幻不定的色彩,很快,他的背影便融入了街头涌动的人流,再也分辨不清。

      店里熟悉的甜香重新包裹住他,音乐还在轻柔地流淌,老板娘在柜台后哼着歌擦拭杯子,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样。但程清响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空落落的,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微微填满了一点。

      这次短暂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尴尬和沉默填充的单独交流,像是一次笨拙无比、跌跌撞撞的破冰尝试。虽然过程磕绊,冷场连连,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脆弱的冰面上,随时可能再次落入冰冷的寒水中,但似乎……最终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透顶?

      至少,那座万年不化的冰山,接受了他的奶茶(尽管可能只出于礼貌地喝了一小口,并且明显不喜欢),并且……好像还给了他一句勉强可以归类为“关心”或“建议”的话?这简直是破天荒的进展。

      糖分或许无法真正渗透坚硬的冰层,无法融化那深处的寒冷,但那一刻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甜腻的奶茶香气,以及那杯被握在冰冷指尖的温热饮料,确实短暂地、真实地萦绕在了那小小的空间里,留下了一丝微不足道、却或许真实存在过的、极淡极淡的暖意。

      这暖意太轻微,不足以改变什么,但确实发生过,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纵然未能激起巨大波澜,那泛开的细微涟漪,却已足够让人在意许久。程清响低头,看了看自己杯中剩余的奶茶,忽然觉得,也许下次,应该试试三分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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