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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落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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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汇报展示的日子到了,像一场迟来的审判,又像一场精心准备的演出。
大礼堂里,厚重的暗红色幕布低垂,台下观众席黑压压地坐满了学生、老师和部分抽空前来的家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纸张油墨味、地板蜡味和正式场合特有的、略带压抑的紧张气氛。
灯光师调试着顶灯,光柱在空气中划出清晰的轨迹,偶尔扫过台下,映亮一双双期待或忐忑的眼睛。
高二(三)班的调研小组被安排在中间靠后的顺序上场。候场区设在舞台一侧的幕布后,空间狭小,光线昏暗。
林与薇靠墙站着,手指紧紧攥着讲稿边缘,指节泛白,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小声地、飞快地默背着属于自己的段落,嘴唇微微颤抖;
赵云辉反复检查着那个小小的PPT激光翻页笔,确保电池有电,按键灵敏,但他手心里全是汗,差点把笔滑掉;
孙骏韩绷着脸,靠在对面的墙上,眼神锐利地反复扫视着自己笔记上那些关于政策数据的要点,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仿佛在跟谁较劲;
程清响则像个多动症患者,根本坐不住,在原地来回踱步,又时不时停下来,用力扯一下身上那件为了今天特意熨烫过的、其实并不存在的褶皱的校服领口,只觉得喉咙里干得发紧,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唯有沈闻竹,依旧平静得不像个即将上台的高中生。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唯一一把折叠椅上,背脊挺直,目光淡然地扫过台下熙攘的礼堂,那眼神不像是在紧张,更像是在冷静地评估现场环境、灯光角度和听众构成,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在放空,将周遭所有的焦虑和嘈杂都隔绝在外。
他那份近乎诡异的冷静,无形中成了这个小团体混乱情绪里唯一稳定的锚点,勉强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军心。
“下面,有请高二(三)班小组,为我们展示他们的调研成果——《守望与失落:传统油纸伞技艺的保护与传承困境探析》。”主持人的报幕声透过音响传来,清晰而响亮。
轮到他们了。
幕布缓缓拉开,强烈的舞台灯光猛地打在脸上,有些刺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程清响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冲上头顶,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队伍走上台,站定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手脚冰凉。
按照无数次排练确定的分工,林与薇率先上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稳定下来,用柔和的声线引入了话题,将听众带入了西街那条古老破旧的小巷。
接着是赵云辉,他负责背景介绍,虽然语气略显平铺直叙,但胜在稳扎稳打,没有出错。然后,核心部分的讲解交给了沈闻竹。
他上前一步,站定在舞台中央。灯光似乎格外偏爱他,将他本就清俊的侧脸勾勒得更加清晰。他调整麦克风的动作自然而流畅,没有丝毫滞涩。
开口时,声音通过音响设备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清晰、冷静、平稳,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准,逻辑严密得像一篇精心构筑的学术论文,却又深入浅出。他将油纸伞技艺的历史渊源、独特魅力、当下严峻的生存困境以及老陈头这样的个体传承人所面临的现实抉择,阐述得淋漓尽致,鞭辟入里。
配合着身后大屏幕上同步播放的精美PPT和那些抓拍到的、充满故事感的现场照片,他几乎是在瞬间就牢牢抓住了台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台下鸦雀无声,只有他清冷平稳的声音在回荡,偶尔能听到听众席中发出的细微惊叹和表示赞许的低声议论。
程清响站在舞台侧后方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沈闻竹在聚光灯下从容不迫、掌控全局、几乎在发光的样子,心里那点几乎要爆炸的紧张感,莫名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一种混合着些许自惭形秽、些许难以言喻的佩服,以及“果然如此”的感叹。
这家伙,天生就属于这种需要高度理性和掌控力的场合吧?仿佛舞台和人群从未能真正进入他的世界,他只是在那里,高效地、完美地执行着既定程序。
轮到程清响上前补充说明技艺细节和个人感受时,他手心里的汗已经把提示卡片边缘浸得有些发软。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麦克风似乎都带着他掌心的湿气。
他努力忽略掉台下那些模糊的面孔和目光,只死死盯着PPT上那张被放大到极致的特写照片——老陈头那双布满沧桑却稳如磐石的手,正全神贯注地给伞面刷上金黄色的桐油。他想起了沈闻竹排练时的话——“说最直接的感觉”。
他放弃了所有提前准备好的、拗口的书面语,凭借着那一刻最鲜活的记忆,磕磕绊绊地、甚至有些语法混乱地描述起来:“就……就是感觉……他好像不是在刷油,那个劲儿……特别的小心,好像手里不是伞,是……是个刚出生的娃娃?怕劲儿大了弄疼了,劲儿小了又护不住……周围啥声儿好像都听不见了,就只剩下那刷子划过纸面的声音,沙沙的……”
他的描述毫无技巧可言,甚至带着点可笑的笨拙和词不达意,但那份未经雕琢的真实和话语里隐约流露出的、被那种极致专注所触动的情绪,反而与前面沈闻竹那段极其理性严谨的论述形成了某种奇妙的、有趣的互补。
就像精密冰冷的机械旁边,意外地生长出了一株带着露水的、毛茸茸的植物,让整个关于“传统技艺”的展示,瞬间变得更加立体、真实,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人情味和温度。台下有几位老师微微颔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最后孙骏韩的答疑环节,虽然语气依旧有点硬邦邦,但准备充分,数据扎实,也应对得颇为得体,堵住了几个可能的质疑点。
整个展示环节终于全部结束。
台下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李老师坐在台下前排,对着他们露出了无比欣慰和赞许的笑容,用力地鼓着掌。
回到昏暗喧闹的后台,几个人几乎同时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共同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林与薇激动得脸都红了,眼睛亮晶晶的,捂着胸口小声说:“我们……我们真的成功了!好像没出错!” 赵云辉也憨厚地笑着,额头上还有未干的汗珠:“是啊,比我们任何一次排练效果都要好!台下好像听得很认真。”
连孙骏韩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虽然依旧没说什么话,但紧绷的肩膀和下颌线明显放松了下来,自顾自地收拾着东西,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程清响靠在不远处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墙体透过薄薄校服传来的凉意,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速率。他感觉像是刚跑完一场极限马拉松,浑身肌肉都有些发软。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沈闻竹。
沈闻竹正微微低着头,仔细地将刚才用过的讲稿一张张理齐,动作一丝不苟,侧脸在后台杂乱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看不真切表情。
如潮的掌声和同伴的兴奋似乎并未在他脸上激起太多明显的波澜,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冷静自持的沈闻竹。
但程清响却隐约觉得,他周身那股一直以来如同坚固屏障般存在的、能将一切情绪隔绝在外的冰冷气息,似乎比刚才在台上光芒四射时,减弱了那么一丝丝,仿佛坚冰在极短暂的春日阳光下,微微融化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也许……只是错觉吧。程清响想。他太累了,可能出现了幻觉。
紧张的期中汇报结束,紧接着到来的周末像是一份迟来的赦免。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骤然放松,程清响结结实实地睡了一个昏天暗地的懒觉,直到周六下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晒到屁股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下午,他正窝在自己那间不算整齐、墙上贴着各种乐队海报和乐理图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给新买的那根宝贝笛子贴笛膜,试图找到那个最完美的共振点,房门突然被外面的人敲得砰砰作响,像是要把门板拆了。
“哥!哥!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别装睡!”是妹妹程落雨那清脆又带着点蛮横的小嗓门,穿透力极强。
程清响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笛子放下,起身趿拉着拖鞋过去开门。门刚开一条缝,程落雨就像个精力过剩的小炮弹一样挤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她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用彩纸和吸管做的、看起来有点歪歪扭扭的彩色风车。
“哥!陪我下去放风车!快点!楼下小宝、妞妞他们都有哥哥陪着玩!”落雨不等程清响反应,就伸出小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门外拖,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哥我刚忙完那个破汇报,骨头都快散架了,你就让我歇会儿行不行?自己下去玩。”程清响嘴上抱怨着,身体却已经被妹妹强大的拖拽力拉得踉跄了一步,半推半就地被拖向了门口。
“不行不行!现在就要去!就要你陪!”落雨根本不讲道理,跺着脚,声音里带上了耍赖的哭腔,“他们的哥哥都会陪!就你没有!”
程清响最怕她来这招,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投降:“好好好,陪陪陪!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他嘴上嫌弃得不行,身体却已经很诚实地被妹妹拖出了房门,连拖鞋都没换。
落雨立刻破涕为笑,欢呼一声,拽着他咚咚咚地跑下楼。
周末下午的小区空地上,有几个小孩正在追跑打闹,欢声笑语传得很远。落雨一到了空地就兴奋起来,举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风车迎风跑来跑去,小辫子在空中飞扬,红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最简单纯粹的快乐,嘴里发出银铃般清脆响亮的笑声。
程清响就懒洋洋地靠在旁边的锈迹斑斑的单杠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妹妹像只快乐的小蝴蝶一样穿梭嬉戏,脸上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罕见的温柔和近乎纵容的耐心。
午后温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软化了他平日里那股仿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散漫不羁气质,勾勒出一种柔和松弛的轮廓。
“哥!你快看!转起来了!转得好快呀!”落雨举着那个呼呼转动的彩色风车,咯咯笑着跑回到程清响面前,得意地仰起小脸向他炫耀,眼睛亮得像星星。
“嗯,看见了,厉害。”程清响懒洋洋地笑着,伸出大手,胡乱地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把她精心扎好的小辫子都揉歪了。
“哥!帮我捡一下!掉那边草丛里了!”没玩一会儿,风车脱手飞了出去,落雨立刻指挥道。
“事儿真多。自己捡。”程清响嘴上嫌弃着,却还是认命地直起身,走过去,弯腰帮她把滚落到冬青丛旁边的风车捡了回来,还顺手拍掉了上面沾的草屑。
就在这时,程清响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王家弄标志那边的方向缓缓走进来。
沈闻竹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便利店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几瓶矿泉水和简单的速食面包,像是刚采购回来。
他的步伐依旧平稳,目光习惯性地平视前方,不经意地扫过小区中央这片充满孩童嬉闹声的空地时,视线正好捕捉到了程清响弯腰给妹妹捡风车,以及落雨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一样围着他转的场景。
沈闻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短暂,几乎难以察觉。
程清响直起身,手里拿着那个小小的风车,也看到了他。四目在空中相对,程清响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对着妹妹时才有的、不自觉的温和笑意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迅速收敛起来,被平时那副惯常的、略带散漫和无所谓的表情所取代,甚至还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窘迫——就好像某个私密的、不设防的柔软领域,意外地被一个不该看到的人窥探到了。
程落雨也看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长得很好看但表情冷淡的大哥哥。她一点也不知道害羞和怕生,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沈闻竹,然后拽了拽程清响的衣角,声音清脆地问:“哥,那个哥哥是谁啊?是你之前跟妈说过的那个同学吗?他看起来好酷哦。”
程清响被妹妹问得更加不自在,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神飘忽,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主动跟沈闻竹打招呼,或者说些什么来缓解这突如其来的、有点诡异的场面。
沈闻竹的目光在程清响那略显局促的脸上和落雨那充满天真生机和全然依赖的眼神之间,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程落雨那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亲昵,以及程清响那与在学校时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却真实自然的温柔互动,像一幅色彩鲜明、充满暖意和烟火气的生动画卷,突兀地、毫无预兆地撞入他那一贯冰冷、单调、秩序井然的视野范围。
他似乎看到了程清响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尴尬和想要掩饰什么的意图,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着程清响的方向颔首示意了一下,幅度小得像是错觉,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平静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路过一片无关紧要的风景,径直走向了他所住的那栋楼的单元门,背影依旧挺直孤拔,与周围嬉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程落雨看着沈闻竹沉默地离开,歪着小脑袋,像个小大人似的评价道:“这个哥哥好像不喜欢说话哦?而且他一个人买东西吗?”
程清响有些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不自在感,他胡乱地揉了一把妹妹的头发,试图驱散那种怪异的感觉:“就你话多!小屁孩懂什么!还玩不玩了?”
“玩!哥哥帮我举高高!我要让风车飞得最高!”落雨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又兴高采烈起来。
程清响依言把她举起来,听着妹妹在自己头顶发出的兴奋尖叫声,目光却还是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沈闻竹消失的那个寂静的楼道口。
刚才……沈闻竹看落雨的眼神……似乎……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不像平时看待周遭一切时那么冰冷和隔绝了。甚至……好像有一丝极淡极淡的、类似于……动容?或者是某种难以定义的、一闪而过的情绪?
是因为落雨身上那种毫不设防的活泼与天真吗?还是因为……看到了某种他并不熟悉、甚至从未拥有过的兄妹之间的互动和羁绊?
程清响甩了甩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那个冰山的世界复杂得像迷宫,里面藏着什么,他搞不懂,也一点不想去搞懂。
只是,妹妹程落雨带来的这片充满无忧无虑欢声笑语的“落雨”,似乎就在刚才那短暂的照面里,无意间、轻飘飘地,在那道看似坚固无比、密不透风的冰冷壁垒上,留下了一颗微小却真实湿润的水珠,悄然无声地渗透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