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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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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放学的铃声像是解脱的号角,却又绷紧了另一根弦。学习小组约在图书馆那间熟悉的小型讨论室,进行最后一次排练。明天,就是全年级瞩目的汇报展示日,他们的调研成果将接受老师和众多同学的检阅。
在沈闻竹近乎苛刻的高效主导和(某种程度上)不容置疑的高压统治下,整个PPT和讲稿已经被打磨得棱角分明,逻辑严密,成熟得像一件精密的仪器。
每一页幻灯片的切换时机,每一段陈述的时长,甚至每一个眼神的落脚点,似乎都被他纳入了考量范围。
林与薇和赵云辉负责的案例引入和访谈过程部分,已经演练得流畅自然,带着真诚的感染力。
孙骏韩虽然一直憋着一口气,脸色不算好看,但被分配到的、负责应对可能出现的关于政策对比和数据来源的提问环节,他也确实准备得相当充分,查阅了不少资料,写满了笔记。
气氛是一种混合了疲惫、紧张和隐约期待的奇异状态。
轮到程清响补充说明油纸伞具体技艺感受的部分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他盯着投影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提示点,那些沈闻竹帮他梳理好的、逻辑清晰的要点,一到他脑子里就变成了一团浆糊。
他张开嘴,声音干巴巴的,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看下面的“观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消失术,钻到地底下去。
“这里,”沈闻竹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磕磕绊绊、毫无感情的背诵。沈闻竹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精准地落在PPT上一张放大的特写照片上——那是程清响第二次去时抓拍到的,老陈头正微微佝偻着背,全神贯注地给素白的伞面刷上第一层透亮的桐油。
昏黄的光线下,老人眼神凝聚如鹰隼,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手臂悬在半空,稳如磐石,每一根肌肉纤维都透着力道与控制。
“不需要你背诵任何数据,也不需要你用多华丽的辞藻。”沈闻竹的目光转向程清响,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就说说你当时在现场,看到这个具体场景时,最直接、最真实的感受。你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
程清响被打断了节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那红色光点看向那张照片。
瞬间,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至——那个下午,狭小昏暗的铺子里弥漫着的、浓烈到有些刺鼻的桐油特殊气味,阳光从门缝挤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老人那双沟壑纵横、布满厚厚老茧和细小伤口却异常稳定、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以及那种超越了年龄和疲惫的、近乎虔诚和神圣的专注……
那种将全部心神灌注于指尖,与手中物件合二为一的忘我状态……
他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紧张似乎被这真实的回忆冲淡了一些。他下意识地挺直了点背,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彻底抛开脑子里那些僵硬的稿子,凭着那一刻最鲜活的印象,组织语言:“就……感觉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把普通的刷子,那动作……好像……好像是在给什么特别珍贵、特别脆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穿上最后一件、也是最关键的一件衣服?特别稳,特别慢,每一笔都好像在心里掂量过无数次……周围的一切,声音啊,光线啊,好像都不存在了,就只剩下他,和手里那把伞……”
他的描述依旧带着点笨拙和口语化,缺乏学术报告的精准,却异常生动真实,仿佛带着那个下午的温度、气味和光线,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沈清竹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在程清响说完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激光笔的红点熄灭了:“可以。明天展示的时候就照这个感觉说,记住这种画面感和代入感,不用刻意去记那些台词要点。”
程清响有些意外地看向沈闻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算是……来自沈大学霸的认可?不是批评,不是指出不足,而是……可以?他甚至用了“可以”这个词?
孙骏韩在一旁看着,嘴角几不可见地撇了一下,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气音,但终究没在这个时候说出什么风凉话。
最后一次排练总算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大家各自收拾着书包和资料,连续几天高压下的合作临近终点,任务完成度颇高,让气氛反而比之前任何一次会议都要缓和了一些,一种微妙的“共患难”后的松弛感在空气中弥漫。
林与薇一边把电脑装进电脑包,一边笑着说:“感觉我们准备得还挺充分的,配合也越来越好了,明天正常发挥应该没问题!”她的语气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赵云辉也憨厚地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内容很扎实,流程也顺了。多亏了闻竹一直帮我们把控方向和节奏。”他说着,感激地看了沈闻竹一眼。
孙骏韩冷哼了一声,把笔记本粗暴地塞进背包,拉链拉得刺啦响,没搭话,甚至没看任何人,率先背起书包摔门走了,用背影表达着他的不满。
程清响也把那张写满了他“感觉”的提示卡片小心翼翼地对折好,塞进语文书里,然后把书包甩到肩上,刚要跟着人流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讨论室,身后却传来了那个清冷的声音。
“程清响。”
程清响脚步一顿,心脏没来由地紧了一下,疑惑地回头。
只见沈闻竹从他那永远整洁如新的黑色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打印纸,递向他。纸张洁白挺括,上面是沈闻竹那一手漂亮工整、清晰有力的字迹,条理分明地罗列了几点关于油纸伞核心技艺流程的简述。
比PPT上的更加详细一些,并且在旁边,他还特意用红色的签字笔,清晰地标出了几处与程清响明天需要描述的感受部分密切相关的要点。
“这是根据你上次提供的细节和我查到的资料,补充梳理的技艺关键流程简述,”沈闻竹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和你明天要说的感受部分有关联。今晚如果有空,可以再看一眼,加深印象,避免被问到细节时卡住。”
程清响彻底愣住了,几乎是机械地接过那张纸。指尖触碰到的纸张边缘光滑而冰凉,上面墨水的味道淡淡地飘散出来。这家伙……居然还会特意、单独地给他整理这个?他不是一向只分配任务,然后验收结果,从不管过程死活的吗?
“哦……谢了。”程清响感觉喉咙有点干,声音也带着点不自然的别扭,他飞快地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塞进了书包最外面的夹层,好像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沈闻竹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别别扭扭的道谢。他也背起自己那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黑色双肩包,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走出了空无一人的讨论室。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夕阳的光线从尽头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安静地向前移动。只有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一种微妙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是以往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沉默,而是似乎多了点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
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楼梯口时,程清响望着地板上沈闻竹那个被夕阳拉得格外清瘦的影子,忽然鬼使神差地、没头没尾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寂静:“喂,你明天……你家里人会来看吗?”
话一出口,程清响就恨不能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脸颊猛地烧了起来。操!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怎么会突然问出这种不过脑子的问题?!他几乎是惊恐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冰冷的无视,或者一句能把他冻僵的“与你无关”。
沈闻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轻微,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转头看程清响一眼,只是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空荡的走廊尽头,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
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操场传来的隐约喧闹声。
就在程清响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尴尬和后悔几乎要把他淹没时,沈闻竹却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几乎要消散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
“他们忙。”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抱怨,没有委屈,没有解释,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三块被溪水冲刷得光滑冰冷的鹅卵石,轻轻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投入程清响的心湖,激起一片冰凉而酸涩的涟漪,一圈圈地荡开,无声地撞击着胸腔。
程清响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其实这种汇报也没什么好看的,无聊得很”,或者“没关系,李老师和其他老师肯定都会给你很高评价的”,甚至想开个拙劣的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他觉得,在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打扰。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闭上了嘴,目光也垂下来,盯着自己有些脏的鞋尖。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楼梯口。一个要向左拐,去往校门的方向;一个要向右拐,去往艺术楼的方向(沈闻竹之前提到要去艺术楼旁边的教师办公室还李老师借的参考书)。
“走了。”沈闻竹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便要转身。
“那个……”程清响突然像是被什么驱使着,又一次脱口叫住了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沈闻竹停下转身的动作,回过头来看他,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极淡的、纯粹的询问,没有不耐烦。
程清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后脑勺翘起来的头发,眼神飘忽地看向旁边墙壁上的消防栓,声音有点含糊不清,语速很快:“明天……加油。好好讲……别……别让孙骏韩那小子看笑话。”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也不敢去看沈闻竹此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猛地转身,快步冲下了楼梯,一步跨两三个台阶,心跳咚咚咚地敲着鼓点,快得莫名其妙,脸颊也烫得厉害。
沈闻竹独自站在楼梯口,夕阳的金辉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暖色的光边,却丝毫无法融化他身上的清冷气息。他怔怔地看着程清响有些仓促、甚至略显狼狈地消失在下层楼梯拐角的背影,保持着那个姿势,站了足足好几秒钟。
那双总是结着千年寒冰、深邃得看不出情绪的眸子里,似乎极其快速地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的、类似于……茫然的光芒。
如同在广袤无垠、永恒寂静的冰原极地,突然看到了一颗星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虽然遥远、陌生、难以理解,却真实地、清晰地亮了一下,打破了亘古不变的黑暗与寒冷。
他微微抿了抿线条优美的唇瓣,最终什么也没说,脸上那丝罕见的、细微的波动也迅速隐没,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转过身,抱着怀里那几本厚重的参考书,向着另一个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走廊里彻底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夕阳缓慢下沉的温柔声响。
那一缕微光虽弱,却已悄然映亮厚重冰层的一隅。无人知晓,这缕意外闯入的光能否持续,又能否真正穿透坚冰,抵达那被深深封存的核心。但某种难以言说的变化,已然在这个平凡的周五傍晚,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