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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暖意 ...

  •   期中考试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于尘埃落定,所有的成败得失都被量化成冰冷的数字和排名,做成一份极其详细的表格,密密麻麻地贴在了教室后面那块墨绿色的公告栏上。红色的纸张,黑色的宋体字,像一张巨大的成绩审判书。

      一下课,那块公告栏前就迅速被黑压压的人头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惊叹声、懊恼的捶胸顿足声、以及松口气的唏嘘声不绝于耳,混合着粉笔灰和书本的味道,形成一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喧嚣。

      他们踮着脚尖努力寻找自己的名字,指着某个惊人的高分发出夸张的感叹,面色灰败地悄悄从人群外围溜走。

      程清响对这种场面向来是敬而远之,能躲多远躲多远。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表格的哪个区间——大概率是后半页需要往下摸索好久才能找到的位置。

      他懒洋洋地趴在桌上,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试图隔绝身后的嘈杂。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笔杆磕碰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心里盘算着晚上去奶茶店打工前,能不能想办法溜去那家熟悉的琴行再看看,那本让他心心念念的二手爵士乐谱不知道有没有因为迟迟卖不掉而降价。

      孙骏韩从拥挤的人群里用力挤出来,脸色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这次虽然还是勉强保住了班级前五的位置,但年级排名却不容乐观地下滑了好几位。

      最关键的是,他被那个新来的转校生沈闻竹以一种令人绝望的、绝对的优势碾压——对方那几乎全科满分的成绩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无比的憋屈和极其的不爽。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手里攥着的物理课本和习题册狠狠摔在桌上,发出“砰砰”的巨响,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侧目。

      他阴沉狠戾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剐了一眼前排那个依旧挺直、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正淡然看着一本英文原著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而处于风暴眼中心的沈闻竹,对身后那片关于他成绩的骚动和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真实地毫无反应。

      他甚至没有在下课的第一时间起身去看那张表格,仿佛那上面贴着的那一长串惊人的数字和那个显眼的“1”不是他的。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指尖翻过一页书页,神情专注而淡漠,仿佛那张宣告着他巨大成功的表格,真的与他毫无关系。

      上课铃像救赎般响起,尖锐刺耳,驱散了公告栏前的混乱。学生们各怀心事地回到座位,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气氛。这节课是语文课,班主任李老师的课。

      李老师抱着几本教案和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走进来,脸上带着她惯有的温和笑容,但细看之下,眉宇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先是总结了一下这次期中考试班级的整体情况,用鼓励的语气表扬了几位进步显著的同学,名字念到时,那几个同学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她也温和地安慰并鼓励了暂时落后的学生,话语恳切,让人心生暖意。

      她的目光像温暖的探照灯,在教室里缓缓扫视一圈,最后,精准地、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窗边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上。教室里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凝滞了片刻,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这次期中考试,”李老师的声音清晰而柔和,带着真诚的、毫不掩饰的赞赏,“我们班的沈闻竹同学取得了极其优异的成绩,老师真的为你感到骄傲。”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沈闻竹,“不仅是因为你那接近满分的分数,更是因为从你的卷面上,老师看到了你异常扎实的知识基础和极其严谨认真的学习态度。逻辑清晰,表述精准,很难得。希望你戒骄戒躁,继续保持,为班级同学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这是很常规的表扬,几乎每个老师都会对顶尖的尖子生说类似的话,一套流程大家都很熟悉。

      沈闻竹闻声抬起头,看向讲台,脸上依旧是那副人们习以为常的平静无波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沉寂的淡漠。他只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极其轻微地颔首,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算是回应了老师的表扬。

      所有人都以为到此为止了。表扬结束,该进入正题讲课了。

      但李老师的话并没有停。她看着沈闻竹,眼神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不同于看待其他优秀学生的、更细腻深沉的关切,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冰冷的外壳,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她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比刚才更放缓了一些,语调也更加柔和,继续说道:“闻竹,老师也注意到,你平时学习非常自觉,非常刻苦,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这很好。但是……”她话锋轻轻一转,“偶尔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弦不能总是绷得那么紧。如果……在学习或者生活上遇到任何困难,或者……有什么心事,想找人聊聊的,随时都可以来办公室找老师。老师办公室的门一直为你开着。”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更加柔和,几乎带上了母亲般的慈爱:“不要总是一个人扛着所有事情,知道吗?有时候说出来,会轻松很多。”

      教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落针可闻。

      这话里的意味,明显已经超出了单纯对成绩的表扬和鼓励,带上了一种长辈式的、真诚而小心翼翼的关怀。

      甚至隐约地、委婉地触及了某些大家心照不宣、私下里或许会议论,但绝不会搬到台面上来说的东西——家长会上空着的、格外刺眼的家长座位;那种近乎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产生多余交集的状态;与年龄不符的、过于沉重的沉稳和寂静。

      同学们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沈闻竹身上,只是这次,目光里不再仅仅是之前的惊叹、羡慕或者嫉妒,而是多了许多别样的、复杂的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连一直趴着的程清响也忍不住抬起了头,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看向沈闻竹那个方向。他看到沈闻竹放在桌面上的、原本自然摊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抵住了光滑的桌面。

      他那总是如同精致面具般淡漠的脸上,似乎极其快速地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怔忪和茫然的神色。

      虽然那真的只有短短一刹那,快得让大多数人以为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但程清响确信自己捕捉到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波澜不惊的墨玉眸子里,在那一瞬间,确实掠过了一丝猝不及防的、被什么东西意外触碰到核心的愕然和无措。

      那是一种……类似于常年覆盖着坚冰的湖面,被一缕突如其来、带着善意的温暖阳光轻轻触碰时,所产生的瞬间的愣怔和冰层下难以察觉的悸动。

      沈闻竹似乎花了半秒钟,极其短暂的时间来消化和理解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额外关怀。然后,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纤长的睫毛像鸦羽般垂下,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中可能泄露的所有情绪。

      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向李老师时,脸上已经迅速恢复了那种人们熟悉的、近乎完美的平静。他对着李老师,用比刚才回答表扬时稍微低沉一点、语速也似乎慢了一点的声音清晰回答:“谢谢李老师。我会注意的。”

      语气依旧是他标志性的平淡,听不出太多波澜,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程清响觉得,那声音里似乎少了一些往常那种能把人推开的、坚硬的冰冷距离感,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顺?

      李老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熟练地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课堂:“好,那我们开始上课,今天我们来学习……”

      她开始讲解新的课文,声音温和而富有感染力。

      但课前的这段小插曲,却像一颗看似微小却分量不轻的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班级湖面,在不少有心人的心里,悄悄地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程清响看着沈闻竹那依旧挺直、一丝不苟的背影,心里那种复杂难言的感觉又一次翻涌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李老师的话,像一道微弱却真实、带着温度的光,试图小心翼翼地穿透那层厚重冰冷的、由沉默和距离感构筑的外壳。而沈闻竹那一瞬间极其罕见的怔忪和无措,虽然短暂得像幻觉,却也真切地证明了,那坚硬冰冷的躯壳之下,并非毫无知觉和感受的顽石。

      所以,他也是能感受到外界投来的、不带有功利色彩的善意的吗?只是或许因为某种原因,他已经习惯了用彻底的冷漠和疏离来应对一切,无论是恶意还是善意?

      下课铃声再次响起。程清响代替语文课代表,抱着一摞需要送到办公室的作业本,慢吞吞地走出教室。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异常。

      就在他走到语文办公室外的走廊拐角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他看见了一个绝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的身影——沈闻竹。

      他正独自站在语文办公室那扇深棕色的木门外,身体站得笔直,但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出神,又像是在犹豫着什么。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门板,却又停顿在半空,那瞬间的迟疑,与他平时那种果决利落的作风截然不同。

      大约迟疑了两三秒,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李老师熟悉的声音。

      沈闻竹推开门,走了进去。

      程清响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抱着作业本离开,而是假装右脚的鞋带松了,极其自然地蹲下了身子,将作业本放在脚边,手指在根本没什么问题的鞋带上胡乱摆弄着,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定了那扇没有完全关严、还留着一条细小缝隙的办公室门。

      他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并不十分清晰。

      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还带着点惊讶:“闻竹?有什么事吗?” 沈闻竹的声音传出来,听起来比平时在课堂上要低一些,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迟疑和……不自在?“李老师……打扰您了。是关于刚才您上课前说的……那个……关于课外拓展阅读的参考书……” 后面的话音压得更低了,似乎是在具体询问某本书的名字或者版本问题。

      但程清响敏锐地注意到,沈闻竹找的这个借口,听起来似乎……有点生硬?和他刚才站在门外那片刻明显的犹豫和挣扎,并不完全相符。那更像是一个临时起意、或者说,是一个为了踏入这扇门而匆忙找到的理由。

      他……真的只是来问参考书的吗?还是说,他只是在用一种笨拙的、属于他沈闻竹的方式,来回应和接受李老师课上所表达的那份额外的、触及心灵的关怀?用一种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太脆弱、太需要帮助的姿态?

      程清响的心底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从里面被拉开了。沈闻竹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本李老师借给他的、看起来确实很厚的书。他的表情管理依旧完美,脸上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静淡漠,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是,在他走出办公室,反手轻轻带上门之后,他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手里抱着那两本书,在原地静静地站了那么几秒钟。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怀中的书脊上,走廊顶灯的光线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那短暂的静止瞬间,与他平时那种分秒必争、步履匆匆的风格截然不同。

      那几秒钟里,他在想什么?

      程清响赶紧低下头,假装刚刚费力地系好鞋带,抱起地上的作业本站起身,一副正要离开的样子。

      沈闻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他,只是在那短暂的停顿后,便转过身,抱着书,沿着走廊向教室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依旧平稳,背影依旧挺直。

      但不知为何,程清响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似乎不像平时那样,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充满了戒备和随时准备应对一切的紧绷感。

      虽然变化极其细微,难以用言语形容,但程清响就是感觉到,那线条似乎……稍微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就像极度寒冷的冰面上,被呵了一口暖气,虽然未能融化,却终究留下了一刹那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来自老师的、不掺杂任何功利色彩的、纯粹而小心翼翼的关怀,就像一缕微弱却执着的暖风,或许无法立刻彻底融化那经年累月的坚冰,却足以让那冰封的、光滑的表面,产生一丝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湿润和软化。

      这一点点的改变,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真实地发生了。程清响抱着作业本,站在原地,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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