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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失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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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梧桐叶开始泛黄蜷曲,实验中学迎来了一次重要的家长开放日暨期中考试总结会。
校园里一改平日的书卷气,随处可见牵着父母的手、脸上带着兴奋与些许羞涩、叽叽喳喳介绍着校园各个角落的学生。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考试后的紧张、对成绩的期待、以及与亲人分享校园生活的温馨热闹,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秋天的干燥阳光的味道。
程清响一大早就被母亲从温暖的被窝里毫不留情地拎了出来,耳朵饱受“紧箍咒”的洗礼。“头发!头发翘得像鸡窝!再去用水压压!”、“校服拉链拉好!像什么样子!”、“一会儿家长会你给我老实点,坐有坐相,别吊儿郎当的!虽然你成绩就那样了,妈也不指望你突然开窍考个第一回来,但态度!态度一定要端正!给李老师留个好印象,听见没?”母亲的唠叨像背景音一样环绕着他。
“知道了知道了……妈,您带的红烧肉呢?”程清响一边打着巨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泪水,一边敷衍地应着,眼睛却滴溜溜地往母亲带来的手提袋里瞄。
他对家长会的流程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有点期待母亲总会特意为他准备的、装在保温盒里的、香喷喷的红烧肉,那是他忍受这场“公开处刑”的唯一动力。
教室里也比平时喧闹许多,像个小型集市。家长们陆续到来,按照贴在门上的座位表,找到自己孩子的座位,有些拘谨又好奇地坐下,低声与旁边相熟的家长交谈着,目光不时扫过墙上贴着的优秀作业和班级奖状。
程清响的母亲很快和同样早早到来的赵云辉母亲聊到了一起,两人凑在一起,低声交流着“孩子在家学习不自觉怎么办”、“哪家辅导班效果好”这类永恒的“育儿经”。
王浩的父亲嗓门洪亮,拍着王浩结实的肩膀,大声说着“小子这次数学有进步!晚上加鸡腿!”,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连孙骏韩的父母也来了,穿着质地精良的羊绒衫和风衣,衣着得体,一丝不苟,正和班主任李老师站在教室一角低声交谈,脸上带着矜持而恰到好处的笑意。
程清响懒得在教室里待着,靠在外面走廊冰凉的瓷砖墙壁上,百无聊赖地等着母亲和李老师说完话。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教室里扫视,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家长的面孔,最后,不经意地停在了教室靠窗的那个位置。
沈闻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塑。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但他似乎并没有看进去。
他的坐姿依旧笔挺,肩膀打开,背部线条利落,只是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带着秋日凉意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缺乏血色。眼神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凝视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将那纸页揉出细微的褶皱,又抚平,再揉皱。
他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那张桌子干干净净,桌肚里空无一物,椅背上也没有挂任何东西。与其他被书包、外套、家长带来的手提袋占据的座位相比,它空得那么突兀,像一个沉默而刺眼的缺口,硬生生地镶嵌在周围的满座与热闹之中,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冷清。
随着时间的推移,教室里的空座位越来越少,家长们基本到齐了,交谈声也渐渐低下去,成为一种嗡嗡的背景音。唯有沈闻竹旁边的那个位置,始终空着,那把无人坐的椅子,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程清响看到沈闻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抬起手腕,极快地瞥了一眼腕上那支表盘清晰、指针精准的黑色手表,然后,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几不可见地黯淡了一分,像是烛火被风吹得猛地摇曳了一下,又迅速稳住,但那瞬间的失落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他线条优美的下颌似乎也绷得更紧了些,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书本,背脊挺得越发笔直,但那种专注更像是一种僵硬的、拒绝外界窥探的伪装,周身散发出的冷气几乎要实质化,将他与周围温情的喧嚣彻底隔开。
家长会即将开始,李老师已经站上了讲台,调试着麦克风,发出“喂喂”的试音声。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家长们纷纷坐正,目光投向讲台。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震动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嗡——嗡——嗡——”,虽然微弱,但在相对安静下来的环境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只看不见的蜂,扰动了空气。
声音来自沈闻竹的方向。
程清响看到沈闻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微电流击中。他几乎是瞬间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看了一眼屏幕上跳跃的来电显示,甚至没有超过一秒的犹豫,立刻站起身,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挡住了他此刻的眼神。
他快步、几乎是无声地(如果他穿的不是软底鞋,那步伐甚至可以称得上仓皇)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方向。
他的背影依旧挺直,肩膀平整,但那份刻意维持的挺拔里,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仓促和……孤寂。仿佛他正急于逃离某种令他窒息的场景,又像是要去面对一个早已预料却仍不愿面对的结局。
程清响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一种酸涩微胀的情绪堵在胸口。他甚至不需要动用多少想象力,几乎能立刻猜到那通电话来自谁,以及电话那头传来的、大概率是带着歉意和无数“但是”的、关于无法到来的解释。
几分钟后,沈闻竹回来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但他走回座位的步伐,似乎比刚才出去时更加沉重了一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淤泥里。
他沉默地坐下,将那个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手机塞回口袋,手指在口袋边缘蜷缩了一下,像是要捏碎什么无形的东西,然后才缓缓松开。他重新拿起那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黑色钢笔,目光强迫性地落在书本上,指尖用力,指节泛白,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摁进那冰冷的文字里。
旁边的座位,依旧空着。那空旷,此刻显得愈发巨大和刺目。
家长会正式开始了,李老师温和而清晰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她先是总体介绍了班级这半学期的情况,肯定了大家的进步,也指出了存在的问题。家长们听得认真,偶尔点头,拿出本子记录着什么。
程清响看到母亲回头在人群中找到他,对他使了个严厉的眼色,示意他赶紧进来坐下。他磨磨蹭蹭地走进教室,在一片腿和书包的障碍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正好在沈闻竹的斜后方。
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沈闻竹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脊,看到他因为低头而露出的一小截冷白色的后颈,以及那始终空荡的、仿佛散发着寒气的邻座。
那空座像一块巨大的空白,不仅吞噬了本该坐在那里的人,也似乎吸走了沈闻竹周身仅存的一点活气。
李老师讲完了整体情况,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笑容,开始点名表扬期中考试进步显著和成绩优异的同学。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伴随着或热烈或鼓励的掌声。
最后,李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赞赏:“……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有一位同学取得了非常非常惊人的成绩,不仅是全班第一,更是全年级第一,而且数学、物理、化学三科满分!总分断层领先!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恭喜——沈闻竹同学!”
教室里瞬间响起了极其热烈的掌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和持久,夹杂着家长们抑制不住的惊叹和羡慕的议论声。
“全科满分?!天哪,这是怎么考的?” “这就是从市一中转来的那个孩子?果然名不虚传!” “真是别人家的孩子啊……” “这孩子怎么教的,太厉害了!”
所有的目光,惊叹的、赞赏的、探究的、羡慕的,都像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沈闻竹身上。
沈闻竹在如潮的掌声中缓缓站起身,面向大家,极其标准地微微鞠了一躬,角度精准,时间恰到好处。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骄傲,也没有欣喜,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都没有,只有一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淡漠。
那双过于好看的眼睛,像是两潭被冰封住的深水,映不出周遭任何一点掌声和目光带来的暖意,只有一片虚无的冷光。
程清响看着他那张过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侧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汹涌的感觉。那感觉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而是一种……近乎酸楚的理解。
他仿佛能看到那巨大的、令人瞩目的成功背后,那片无人分享、无人喝彩、甚至无人到场见证的空旷。
那冰冷的、闪着金光的荣耀,被硬生生地塞进他怀里,却因为无人期待、无人真正为之雀跃,而变得沉重无比,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意味。
掌声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带着意犹未尽的啧啧赞叹。沈闻竹沉默地坐下,重新将自己埋进那本厚厚的英文书里,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瞬间被推至巅峰的荣耀与他毫无关系,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家长会继续进行着,成绩分析、阶段总结、未来展望……沈闻竹的名字被李老师多次提及,每一次都伴随着最高的赞誉和作为典范的分析。但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被层层冰雪彻底封存的雕像,隔绝了所有声音,也隔绝了所有试图探询的目光。
程清响注意到,在整个漫长会议期间,沈闻竹没有再看过一次手机,也没有再侧头看向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一眼。他甚至没有像其他被表扬的同学那样,偶尔与投来目光的家长有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
他只是那样挺直地、几乎是倔强地坐着,用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我隔绝的平静,将自己与周围的一切喧嚣、温暖、关切甚至是探究,彻底地、完全地隔绝开来。
失约的或许只是两个人,但那份被留下的、无声的空旷,却仿佛拥有巨大的能量,吞噬了整个教室里所有热闹的回声,只留下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围绕在那个始终挺直的背影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