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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偶闻 ...

  •   家长会结束后,教室里的热闹并未立刻散去,反而像是煮沸的水离开了火源,依旧持续着翻滚和余温。

      家长们三三两两地围住了讲台上的李老师,急切地询问着自己孩子更具体的情况,从单科成绩波动到课堂表现,再到未来的选科建议。李老师耐心地一一解答,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学生们则大多簇拥在父母身边,有的因为被表扬而脸上放光,小声却又兴奋地补充着细节;有的则因为成绩不佳而耷拉着脑袋,听着父母压低声量的嘱咐或批评;还有的已经在讨论着一会儿去哪里吃饭,试图用美食冲淡这成绩带来的紧张空气。

      教室里混杂着各种声浪,桌椅挪动的声音,书包拉链开合的声音,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程清响被母亲牢牢攥着手腕,挤在围着李老师的人群外围,听着李老师转过头,特意对他母亲语重心长地说:“清响妈妈,清响这孩子啊,脑子是聪明的,很有潜力,理科思维其实不错,就是心思没完全用在学习上,不够努力,不够踏实。要是能再专注一点,成绩肯定能上去一大截……”

      程清响低着头,用鞋尖蹭着地面上一小块不知谁掉落的橡皮屑,这些话他几乎能背出来了,左耳进右耳出,毫无波澜。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教室靠窗的那个角落。

      沈闻竹已经收拾好了书包——那个总是整洁得不像话的深灰色双肩包。他拉上拉链,动作利落无声,然后将包背在一边肩上。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向任何围着老师的人群,也没有和附近任何一位同学或家长有眼神交流,就像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离罩中。

      他独自一人,步履平稳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孤绝,穿过喧闹的人群,从后门离开了教室。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没有人出声叫他,仿佛他的来去本就该如此悄无声息。

      他身后,那个依旧空荡荡的座位,在逐渐稀疏的人群映衬下,像是一个更加突兀和沉默的注解,冰冷地刻印在他离去的背影之后,诉说着某种无人提及的缺席。

      母亲终于结束了和李老师的谈话,心满意足又略带焦虑地拉着程清响往外走,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对比:“你看看人家沈闻竹,啊?一样的老师教,一样的上课时间,人家怎么能考那么好?门门满分!那得是多聪明又多用功?你哪怕有人家一半的努力,一半的心思放在学习上,我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妈,”程清响突然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没来由的烦躁,声音比平时生硬了不少,“我饿了,红烧肉再不吃真要凉透了。”

      母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噎了一下,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儿子会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不耐烦,随即没好气地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就知道吃!说你学习就不耐烦,一提吃比谁都积极!”

      回到家,打开那个印着粉色小花的保温盒,里面母亲精心烹制的红烧肉还冒着微弱的热气,酱汁浓郁,肉质酥烂。程清响拿起筷子,扒拉着米饭,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味同嚼蜡。

      沈闻竹那张在如潮掌声中却过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空洞淡漠的脸,以及那个自始至终空着、仿佛散发着无形寒气的座位,反复在他脑海里闪现,搅得他心神不宁。母亲在厨房收拾东西的动静,窗外传来的孩童嬉笑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下午,母亲叮嘱了一大堆“好好写作业”、“别光玩”之后,终于回去了。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那种莫名的憋闷感却更加清晰地在程清响心头蔓延开来。

      他不想待在这安静的、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家里,也不想去找王浩他们打球——那种汗水和喧闹此刻似乎也无法驱散这种情绪。他烦躁地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目光扫过书桌上那支闪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口琴。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拿起口琴,揣进兜里,又一次走出了家门,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熟悉的、废弃的旧楼平台。

      秋日下午的阳光已经失去了正午的炽烈,变得慵懒而温和,带着一种淡淡的金黄色调,透过平台边缘那些锈迹斑斑、造型杂乱的铁栏杆,在布满灰尘和水渍的水泥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斑驳的光影。

      平台依旧空旷而安静,只有偶尔一阵秋风掠过,吹起角落里的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四周一片寂寥。

      程清响走到平台边缘,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栏杆,拿出那支口琴。金属外壳在斜阳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然后将口琴凑近唇边。

      这一次,流淌出的旋律不再像以往那样随心所欲、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跳跃感,反而在不经意间,染上了一些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沉闷与怅惘。

      音符显得有些迟疑,时而低沉迂回,时而扬起一个短促的、未能完全展开的乐句,便又低落下去,像是在试图驱散心头那莫名萦绕的、沉甸甸的压抑感,却又显得力不从心,反而让那份无人可诉的情绪在旋律的起伏中变得更加清晰可感。

      他吹得渐渐投入,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些烦人的小组作业,忘记了空座位和冰冷的掌声,完全沉浸在自己用音符构筑的世界里。那世界里没有排名,没有期望,没有无人赴约的家长会,只有风声和旋律的交织。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颤抖着,消散在微凉的秋风里,留下丝丝缕缕的余韵,缠绕在空旷的平台之上。

      他放下口琴,胸口有些发胀,轻轻地、无意识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却猛地察觉到什么,脖颈后的寒毛微微一竖,倏然回头!

      平台入口处,那片背光的、堆积着些许杂物的阴影里,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墨玉般利落的短发,略显单薄却站得笔直的身形。

      是沈闻竹。

      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出现的雕像,不知道已经静静地听了多久。夕阳的金红色光线从他身后斜照过来,给他整个人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而温暖的光边,却反而让他正面的大部分面容隐在了深深的阴影之中,完全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只有一個沉默的、黑色的剪影。

      程清响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紧了,有一种深藏的秘密被骤然撞破的慌乱和尴尬。但随即,他又强自镇定下来——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沈闻竹撞见自己在这里吹口琴了,虽然上一次,对方是躲在楼上的楼梯间里偷听。

      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中间是明暗交界的斑驳光影,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片刻。平台上只剩下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寂静。

      程清响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以为沈闻竹会像上次在音乐器材室那样,走上前来,用那种冷静到近乎剖析的语气,问一些关于绝对音感或者“为何不将这份专注用在学习上”之类的问题。或者,更符合他平日作风的,干脆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冷漠地、目不斜视地转身离开,留给他一个冰凉的背影。

      但沈闻竹什么都没有做。

      他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穿透了这段距离,落在了程清响手中那支还残留着唇温的口琴上,又似乎只是虚焦着,穿透了他,看向了平台之外更远的地方,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他的眼神不像平时那样冰冷、锐利、充满审视的穿透力,反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茫和疲惫,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耗尽心神的内在消耗,某种紧绷的东西暂时松懈了下来。

      程清响甚至恍惚觉得,在那双总是如同深潭寒水般古井无波的眼睛最深处,阴影掩映之下,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像是极度冰封的湖面,被一颗从天而降、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石子轻轻触碰了一下,未能裂开丝毫冰层,却终究极其微弱地扰动了一丝那万古的死寂。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是因为上午家长会的事吗?那通电话?那个始终空着的座位?

      程清响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想说什么。是想问“你怎么在这里?”还是“你……没事吧?”抑或是“你家长……”?但话语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问他家长为什么没来?那无异于直接揭开对方血淋淋的伤疤,太残忍了。问他是不是没事?看他现在的样子,像是没事吗?这种苍白无力的关心,连自己都觉得虚伪和多余。

      最终,他只是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那支冰凉的口琴,金属的边缘硌着掌心。然后,他有些干巴巴地、几乎是未经大脑思考地,对着那个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阴影中的身影,极轻地、近乎示好般地,点了一下头。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举动。没有平日懒散的挑衅,没有被撞破秘密的防备,也没有出于同情的好奇,只是一个简单的、近乎本能的、试图打破这凝固沉默的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善意。

      阴影中的沈闻竹,似乎因为这个微小的动作而怔了一下。光线昏暗,程清响看不真切,但依稀看到他低垂的、纤长的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蝴蝶翅膀掠过冰冷的玻璃。

      然后,在短暂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停顿之后,沈闻竹也几不可见地、幅度极小地,回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的变化,没有任何其他表示。就像两台精密仪器之间,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数据交换,频率微弱到只有彼此才能接收。

      接着,他没有再停留,转过身,校服衣角在阴影中划过一个轻微的弧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平台入口,身影很快被楼梯口的黑暗吞没,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刚才的一切只是夕阳下拉长的一个幻觉。

      程清响却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手里那支口琴已经被他的掌心捂得温热,指尖却有些发凉。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形状未知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

      刚才那短暂得只有几秒的对视,和那两个无声的、近乎默契的颔首,像是一个秘密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超越了言语的信号。没有尴尬,没有嘲讽,没有探究,只是一种……在某个特定时刻、特定空间下的、纯粹的、安静的共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

      他甚至强烈地感觉到,沈闻竹刚才站在那里,静静地听他吹奏那首带着怅惘的曲子时,周身那股永远紧绷的、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屏障,似乎真的减弱了那么一点点。

      虽然只有极其细微的一点点,却像冰层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缝隙,足以让程清响在那一瞬间,窥见那坚硬冰冷的外壳之下,或许同样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关于孤独的共鸣?

      秋风再次拂过,带来一阵更深的凉意,吹动了程清响额前的碎发。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支熟悉的口琴,银色的盖板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有些困惑的脸。他又抬头望向沈闻竹消失的那个楼梯口,那里只剩下空荡和阴影。

      他久久地站立着,心中的波澜迟迟未能平息。

      偶闻的或许不只是不成调的粗糙笛声,还有冰山之下,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不易察觉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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