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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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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组作业在一种极其微妙却又不得不承认其高效运转的氛围中,磕磕绊绊地继续推进。空气里仿佛始终飘着一层看不见的冰晶,既冷却了无谓的喧闹,也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寒意。
沈闻竹无疑是这个小小王国里绝对的主宰者。第二次小组会议一开始,他就面无表情地在白板上贴出了一张用Excel精心制作、打印清晰的甘特图进度表,上面详细罗列了从资料收集、实地访谈、报告撰写、PPT制作到最终演练的每一个环节及其精确到日的截止期限。
那严谨的格式和密集的时间节点,让习惯性摸鱼拖沓的程清响和一直憋着股劲想挑刺的孙骏韩同时感到了一阵生理性的窒息。
“这是初步规划,如有调整会提前通知。”沈闻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说明书,他用白板笔点了点几个关键节点,“每人负责的部分已标注,请严格按时完成,不要影响整体进度。”
任务分配清晰明确,没有任何模糊地带。程清响负责“案例细节补充与访谈协调”(主要得益于他那次意外的破冰),林与薇和赵云辉负责“背景资料收集与文献综述”,孙骏韩负责“政策法规梳理与数据初步分析”,而沈闻竹自己,则包揽了“报告主体框架搭建与最终统稿”这项核心任务。
每次讨论都直奔主题,效率高得吓人。沈闻竹仿佛一个精准的会议机器人,总能瞬间切中要害,指出资料中的模糊之处或逻辑上的漏洞,然后用最简洁的语言分配下一步工作,根本不给任何闲聊、抱怨或者孙骏韩试图提出的“更宏大方向”留下喘息的空间。
程清响常常觉得自己刚找到开会的感觉,会议就已经在沈闻竹一句“今天到此为止,明天这个时间同步进度”中结束了。
访谈提纲主要由沈闻竹主笔。当他在群里发出那份文档时,连程清响也不得不暗自咋舌。问题逻辑极其严密,从技艺历史、制作流程、材料变迁,到传承现状、生存困境、未来展望,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甚至预判了可能的回答并设置了追问点。
程清响硬着头皮,根据那天和老陈头短暂接触的模糊印象,补充了几条关于老人可能更愿意聊的具体技艺细节(比如他似乎对选竹材特别讲究)以及性格特点的建议(比如避免直接问收入,可以从“坚守不易”的角度切入)。
他本以为会被沈闻竹以“不够客观”、“缺乏普遍性”为由驳回,没想到沈闻竹只是简单回复了一句“可采纳”,随后发来的修改版里,那些合理的细节建议已经被天衣无缝 整合进去,修改得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比他原本的表达更精准。
这种就事论事、高效利用一切可用资源(哪怕这资源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风格,让程清响感觉有点复杂。
林与薇和赵云辉显然是听话的执行者。他们收集来的资料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还用不同颜色的标签纸做了标记,虽然有些内容略显庞杂,但态度无可指摘。
孙骏韩虽然脸上写满不服气,几次想对沈闻竹的分配提出异议,但在对方那双毫无情绪、只聚焦于任务本身的眼睛注视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分给他的数据处理部分也勉强按时完成了,只是偶尔会故意把键盘敲得很大声。
第二次去“陈记伞铺”,是小组全员一起行动的。场面一度有些拘谨。老陈头看到这么多人,明显又露出了警惕的神色,直到看见人群里缩着脖子的程清响,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程清响赶紧上前,很尴尬地打了声招呼,递上路上买的一小袋新鲜水果(是林与薇细心提议的)。
有程清响之前那点微不足道的“基础”,加上沈闻竹冷静清晰的提问——虽然他语气依旧平淡得像AI语音,但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问在点子上,而且态度始终保持着一份令人挑不出毛病的尊重,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探究感。
林与薇的温柔细心和适时递上的纸巾或水;赵云辉憨厚诚恳的附和;甚至孙骏韩憋了半天才问出的几个听起来很“学术”、但显然没怎么过脑子的关于“市场规模”和“产业化可能性”的问题(被老陈头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瞥了一眼)……多方因素作用下,老陈头虽然还是话不多,眉宇间锁着惯有的愁苦和淡漠,但配合度相比上次已然提高了不少。
他默许他们拍摄了更多制作过程的照片(依旧坚持不露正脸),甚至在一时兴起(或许是被沈闻竹某个关于“韧性”的问题触动)时,亲自演示了一遍最关键也最考验手上功夫的刷桐油步骤。
专注的神情,稳如磐石的手腕,均匀覆盖在伞面上、散发着独特气味的透明桐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程清响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幕。他忽然发现,沈闻竹虽然看起来像块冰,但观察力却敏锐得可怕。
他能注意到老陈头在拿起某把特制刨刀时,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抚摸爱人皮肤般的珍视眼神;也能精准地捕捉到老人看到墙角堆积的、蒙尘的半成品时,那一声微不可闻、饱含了对行业没落无尽无奈的叹息。
并且,沈闻竹能适时地、用一种近乎引导的方式,提出一些关于“手艺传承最难的是什么”、“年轻人不愿意学的原因”之类的问题,不动声色地引导着沉默寡言的老人断断续续说出更多压在心底的实话。
这家伙,也不完全是个没有感情、只知道效率的学习机器嘛。程清响心里暗想,只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未免也太……硬核了。
调研报告的主体部分自然由沈闻竹执笔。当他将最终版发到群里时,连一向挑剔的孙骏韩也哑火了。
报告结构清晰得像教科书,论述有力,数据翔实,引证规范,将油纸伞这个个案置于宏大的传统文化保护视角下,既有深度又不失温度,尤其是对老陈头个人困境与坚守的描写,虽然用词客观克制,却莫名显得真切动人。
PPT的制作则由细心且审美在线的林与薇主要负责,程清响和赵云辉帮忙在网上和实地拍摄的海量照片里筛选合适的图片,并进行简单的排版调整。孙骏韩则主动请缨负责校对文字(他对此颇为得意,觉得这工作彰显了他的严谨和文字功底)。
然而,在最后一次小组会议,讨论最终课堂展示的分工时,那勉强维持的平静表面再次被打破,积累的矛盾轰然爆发。
“报告的核心概述、研究方法和数据分析部分由我来讲。”沈闻竹当仁不让,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这确实是贡献最大者的权利,也最保险。
“案例引入和访谈过程、感受部分,可以交给与薇和云辉。”他继续分配,目光扫过两人,林与薇小声说“好”,赵云辉用力点头。
“那我呢?”孙骏韩忍不住了,身体前倾,手指点着桌面,“我负责了数据支持和全文校对,我对整体结构的理解也很深入,我认为我可以讲解第二部分(现状分析)。”他觉得自己理应获得更多的展示时间和聚光灯下的角色,这关乎面子,也关乎期末评分时的个人表现分。
沈闻竹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第二部分涉及大量与案例相关的具体技艺感受和细节解读,程清响两次接触,更熟悉。由他补充说明更合适,效率更高,也能避免纸上谈兵。”
突然被点名的程清响正在神游天外,琢磨着晚上打工时新学的奶茶配方,闻言“啊?”了一声,像是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包,连忙摆手推辞:“别别别,沈大学霸你饶了我吧,我可讲不了那个,我上去肯定卡壳忘词,搞得冷场。还是让孙骏韩讲吧,他肯定行。”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躲清静,宁愿在台下当个透明人。
可这话在自尊心极强、且正憋着一股火的孙骏韩听来,却充满了轻蔑的“施舍”意味和程清响与沈闻竹一唱一和的故意排挤。
他被沈闻竹这种直接、不留情面的否定和程清响这种“烂泥扶不上墙”却偏偏被点中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沈闻竹!你什么意思?!凭什么总是你一个人决定所有事情?这个小组不是你的一言堂!分配任务是你,现在展示机会也全由你安排?你问问大家服气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扫向赵云辉和林与薇,试图寻找盟友。
赵云辉和林与薇吓得一哆嗦,赶紧站起来劝架,声音都带着慌:
“骏韩,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闻竹,大家都是想小组好,好好商量嘛……”
程清响看着这瞬间剑拔弩张、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混乱场面,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就知道会这样。只要沈闻竹和孙骏韩碰在一起,就像是火星撞地球,迟早要炸。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沈闻竹,面色却丝毫未变,甚至连语速都没有加快一丝一毫。他等孙骏韩的怒吼声稍微落下,才冷静地开口,声音像冰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却无法改变其冰冷的本质:“我的分配基于每个人在此次作业中的实际贡献和特长领域,旨在保证最终展示环节的效率和质量最大化。个人表现欲不应凌驾于小组成果之上。这是小组作业,不是个人秀。”
“你说谁表现欲?!谁个人秀?!”孙骏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几乎要指到沈闻竹鼻子上去。
沈闻竹却仿佛没看到那根颤抖的手指和喷涌的怒火,只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那支指针精准无声的表,然后开始收拾自己桌面上早已整理好的文具和资料:“展示顺序和分工就这样定。还有其它实质性问题需要讨论吗?如果没有,明天放学前把最终版PPT发给我做最后复核。不要迟到。”
说完,他拉上背包拉链,起身,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或话语,再次率先离开了讨论室,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和室内几乎要凝滞的空气。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孙骏韩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椅子腿上,发出巨大的噪音,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赵云辉和林与薇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程清响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那种复杂难言的感觉又一次翻涌上来。
他不得不承认,沈闻竹的做法是理性的、高效的,甚至可以说是“正确”的,他像个最顶尖的外科医生,精准地切割掉一切可能影响“手术成功”的情绪脂肪和组织粘连,只保留最核心、最高效的部分。他所做的一切,确实最大限度地保证了这份小组作业能达到的质量上限。
但是,他那种完全不顾及他人感受、强硬直接、近乎专制的方式,也的确像一把锋利无比却毫无刀鞘保护的寒铁剑,能精准地解决问题,却也轻而易举地割伤了所有试图靠近的人,留下难以弥合的口子。
他自己呢?程清响想,自己明明对老陈头那些手艺细节有点模糊的感觉和想法,却宁愿藏着掖着,生怕出一点风头,惹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宁愿缩在“摆烂”的壳里图个轻松自在。这两种极端,竟然可笑地出现在了同一个小组里。
暗涌在小组内部剧烈地流动着。合作看似在磕磕绊绊中向前推进,最终达到了目的,但那冰层之下积累的矛盾、委屈和不甘,却似乎越来越浓,只等一个契机,便会彻底破冰而出。
程清响长长地叹了口气,背起自己那个皱巴巴的书包。他没心思去管还在生闷气的孙骏韩和不知所措的另外两人,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他还得赶去奶茶店打工。比起这令人心力交瘁、空气都带着刀片的小组合作,在弥漫着甜腻香气的店里摇奶茶、听顾客闲聊八卦,似乎都变成了一种简单而纯粹的放松。
只是,在忙碌的间隙,当他看着雪克杯里旋转的冰塊和奶茶,耳边是封口机的咔嗒声时,他的思绪偶尔会飘走。
会想起沈闻竹递给他那杯冰美式时,那双平静无波、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什么都不在意的眼睛;也会想起他在老陈头那间昏暗铺子里,提问时那微微前倾的身体、专注倾听的神情,以及笔下迅速而精准的记录。
这座移动的、高效的、冻伤人的冰山内部,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的只有绝对理性的齿轮和轴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