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神》浮酒沉书

4、月下提灯

　　暮色降临，谢宅门口孩子们跟谢先生一一告别，谢玄微靠在一旁点头致意，偶尔的咳嗽声，使他病秧子的形象深入人心。

　　送别完，关上门，谢玄微独自一人收拾着院中的残局，吃剩的果核，折了半边翅膀纸鸢，谢玄微扶着桌案摇头低笑。

　　混沌不知道他在干嘛，只是目光跟随着院中那人起起伏伏，这个人不紧不慢脸上始终是温和沉静，天边暮色昏黄，一时间混沌的心也静了下来。

　　树影打在院墙上影影绰绰，叶子簌簌的响着，谢玄微裹紧了外氅抱着几卷书准备进入内院休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混沌不懂人间的事，她不知道那些小孩被谢玄微送出门后又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像刚才那样有趣的故事还能不能再有，她也不知道那人此刻为什么站在那一动不动，月光温柔的撒下庭院，一人一神隔着跨不过的界门各怀心思。

　　谢玄微忽的转过身，在混沌眼里那人只是愣怔的站在那块‘风清影竹’的牌匾下，单薄的身躯使他正如那块牌匾上所写的那般，天色昏暗，混沌手中的刀收在身后，她不懂的太多，亦不懂那隐藏在夜色下那双眼中透露出的杀意。

　　反观谢玄微，不论再怎么看，这都是一个空荡的庭院与平日无甚区别，宽大的袖口下他攥紧了拳头，但是他就是知道，有人来了。

　　谢家幼子，自小就聪慧异常，在别的小孩还闹着父母要出去玩耍时，谢玄微便安静的看书练字，准时准点的给父母请安，成熟的不像是个孩子，父母们为之欣慰，也为之担忧，谢玄微逐渐成年，房间里的书早已沉积如海，可即便如此谢玄微依旧不停的去寻找那些陈旧古籍神话异闻。

　　而这一切，都要归结于一个梦，梦中他看到百姓葬身血海，无尽的滔天恨意将他淹没，而横尸的尽头是一个血红的身影，那人嚣张的站在火海深处，直视着他……

　　那个画面谢玄微至今都不会忘，不知是那人点燃了一切，还是人间怒火吞噬了她，总之好几次，他都能梦到这个火中屹立的身影，自那以后，他便生出心结，他大量翻阅古籍，只为找到解梦之法，偶然他在半本残卷中看到了‘妄惑’这个名字，寥寥几笔勾勒出这个妖的故事，妄惑也如梦中人的那般嚣张，他疯了一样刨根问底，年纪轻轻就思虑成疾，身体也在连日衰败。

　　谢玄微一直站在那，混沌莫名有点心里毛毛的，她下意识握紧了匕首，几声咳嗽打破了僵局，那人耸动的身体，似乎方才那般的剑拔弩张是错觉。

　　月上梢头，混沌看着谢玄微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突然只剩一个人混沌显得有些寂寥，可是混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脑子仿佛是一辆陈旧的马车，转不动也跑不快，她呆呆的站着，这些年她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做，抬头看去，她就像圆月一样困在这方寸之中。

　　院外一声锣响打破了混沌的思绪，眼底红眸一闪，血刃向前，她一脸警惕的看着院门，知道听到院外那人拉长声调，懒散的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锣声‘铛～’的响彻天际，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进门，而门外的声音也渐渐远去，混沌迟钝的反应过来，她慢慢放下持刃的手。

　　“毛团儿？”

　　身后舒朗的男声忽而响起。

　　混沌立刻转身，她此时像极了没有安全感的猫，她盯着走来的人，是谢玄微，他换了衣衫，里衣外只披了一件外氅，明显是要休息了，他手中提着一盏灯，烛火微弱的火光将将照亮他脚下，夜色昏暗，混沌看着他迷茫的在空档的院子里巡视，嘴里还喊着一个名字。

　　“毛团儿？毛团儿睡觉了。”

　　“喵～”

　　树上一只杂色的小家伙敏捷的从枝杈跳到地上，混沌第一次见这个毛茸茸的家伙，它有一双很有灵性的大眼睛，它轻巧一跃落在桌案上，它看向混沌时眼睛放着幽绿的暗光，这个叫毛团儿的家伙一举一动透露这慵懒，它看了混沌一眼似乎并不害怕，它一步一步走向呼唤它的谢玄微。

　　谢玄微见猫儿始终慢悠悠的，他使出了杀手锏，蹲下身放轻声音：“毛团儿，过来！”

　　后来混沌才知道，这个毛茸茸的家伙叫‘猫’。

　　夜晚风凉谢玄咳嗽两声，毛团儿从桌案上矫健一跃，轻悄悄的落在谢玄微身边，它歪着头亲昵的蹭着谢玄微的手，谢玄微也如它所愿，轻轻的挠挠了它毛茸茸的小脑瓜。

　　“噜噜喵～”

　　谢玄微笑了点点它的小鼻子：“这么晚不回家，还得我来找你，你可比我金贵。”说罢，手一提便把毛团儿踹进了怀里走了。

　　孤单的提灯被他遗落在了一旁，提灯的萤光比不上高悬的寒月，衣角闯入提灯的柔光里，轻纱影漾，混沌的手指在触摸道提灯的手柄时两界交汇，萤火之下眉目生动月神不及。

　　明天再杀他也不迟。

　　抱着这样的想法，混沌跃至树梢，手执提灯红衣张扬。

　　她想到白日里病秧子讲的故事，终于在出世的五十年里，她第一次思考了关于生死的问题，她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这双手上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妄惑没有杀人却还落得如此下场，那自己呢，如果一天天界知道自己的事，自己又会有什么下场……

　　————

　　次日

　　混沌是被孩子的吵闹声聒醒的。

　　谢玄微还没有来，孩子们却早已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互相打闹，混沌长长一条躺在树上悠悠转醒，这是五十年来，她第一次睡着。

　　“诶？这怎么有个灯笼啊？”

　　树下小孩子们捡到了一只提灯，正是昨夜谢玄微拿来的那个。

　　“别乱动，兴许是先生的。”
　　“对哦～那我们去拿给谢先生吧。”几人抱着早已熄灭的提灯去找谢玄微。
　　“谢先生来了！”
　　谢玄微正好迎上几个小家伙，看着他们手里的提灯，谢玄微顿了顿。

　　他接过提灯弯下腰同他们讲话：“谢谢你们，我正在找它，你们……在哪捡到的？”

　　“就那！”几个小孩一齐抬手指向树下：“就在那棵树下！”

　　谢玄微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时混沌也醒了神，支起一条腿坐在树枝上。

　　良久谢玄微收回目光，将提灯放在一边。

　　“好了，大家坐好。”

　　孩子们从各个角落聚集到桌案前坐好。

　　小小的手规规矩矩的举在胸前：“给先生请安。”

　　院中朗朗书声，树上混沌把玩着手上的血刃，心想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只是今天，谢玄微又讲个一个故事，是说一个叫精卫的女孩被海淹死，化作一只鸟，衔石填海的事……

　　不知不觉混沌又听了进去，混沌为了督促自己，拿着刀站在谢玄微身侧，这等他讲完，就挥刀而上，可是这个该死的教书先生……

　　谢玄微竹扇一阖：“预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座下一片哀嚎。
　　“啊！”
　　“啊啊啊～”
　　“怎么能这样～”

　　是啊，怎么能这样！？混沌刀都拿起来了，又在危机关头收手，不知不觉中谢玄微又失去一缕头发。

　　谢玄微什么都不知道，含笑送各位意犹未尽的学生离开。

　　谢玄微靠着吊人胃口这个技巧，又安然无恙的度过了一天。

　　入夜，谢玄微捧着断掉的头发陷入沉思：该不会……我老了？

　　然后在第三天，他讲起了秦始皇帝寻天下不老药的事，随后又引出世间修仙的秘事。

　　谢玄微的故事抽丝剥茧以一牵百，孩子们的脑瓜子都在他的循循善诱间灵光了不少，除了混沌的刀。

　　混沌杀人成了历史，混沌磨刀成了趣闻。

　　明天再杀他！
　　明天我一定会杀了他！
　　他怎么还有故事可讲啊！
　　明天，明天！
　　……
　　愚公移山大业成功之时，就是谢玄微生命终止之日！
　　他明天要是再讲这种无聊的东西，我就杀了他！
　　算了今日诸事不宜！杀人不好！
　　立春这个日子不错？就这天！
　　……
　　算了，今天的故事蛮有趣，他可以多活二十天。
　　白天孩子们都在不能吓到孩子，晚上再杀他！
　　毛团儿好凶哦！
　　故事一般，顶多再让他活五天。
　　……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院中的小孩子也一个个长大，混沌眼睁睁的看着之前的小胖子退去了脸上的小奶膘，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那个小瘦子也吃胖了不少，虽然依旧弱不禁风，但也比谢玄微要好上许多，还有那个口口声声为了大义的小子，他从某一天开始就再没有出现过，谢玄微依然会提起他，好像是从军打仗去了，打仗岂不是要杀人？那他当年还喊着要为了大义结束自己的生命，此刻到要去夺旁人的生命了，不过，那小子一看就适合打仗，那张臭臭的脸，在战场上一下就能把人吓死，混沌把谢玄微家的树当成了自己的家，整日不是坐在树上听故事就是坐在树上磨刀，渐渐的也学会了很多东西。

　　大义小子升官儿了！
　　大胖小子成亲了。
　　院儿里人越来越少了……
　　谢玄微下学后一个人坐了很久。
　　……
　　叶子又落了，又到秋天了。
　　十五的月亮真圆。
　　毛团儿走了……没人保护谢玄微了。
　　他真的病得很重，估计不用我动手了。
　　……
　　大胖小子和大义小子回来了！！！
　　谢玄微似乎是……好了？
　　今天的故事一般，但是……勉强再让他活半年吧。
　　谢玄微又不见了，来了好多陌生人。
　　……

　　树荫下，背着医箱的大夫拧紧了眉头，谢老夫人掩面靠在谢老先生的肩头哭泣……

　　混沌一双红眸灵动，谢玄微要死了。

　　混沌从未踏入内院，但是这一次，她想进去看看，或者，得让他死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