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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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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虚剑宗大广场中央有一口青铜钟,钟体巨大,需数人合抱,其上铭刻着符文与剑宗先人斩妖除魔的浮雕图案,通体呈现暗沉的青黑色,饱经风霜。
每有一位剑宗同门魂灯熄灭,此钟便会无人自鸣,钟声雄浑沉郁,如泣如诉,悠长不绝,传遍宗门内外。
据说那日前任宗主陨落之时,这口青铜钟悲鸣长达三日之久,声传万里,哀动山河。正因如此,即便远在雾城的李鸣鸢长老,亦在第一时间知晓了这场惊天变故。
而今日,是修真界各宗各派各世家前来吊唁的日子。剑宗专用于接待外来飞舟的接驳平台早已停得满满当当,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飞舟鳞次栉比,有的华丽精致,缀满流苏璎珞;有的古朴大气,透着岁月沉淀;有的则造型奇异,彰显着不同势力的特色。
空中还不时有新的飞舟拖着流光缓缓降落,引来一片注目。
此番仙盟各大势力齐聚清虚剑宗,吊唁之外,更有一层深意。
前任宗主作为当世唯一的分神期大能,其陨落意味着整个修真界自分神期往上,连续三个大境界出现断代,顶尖战力格局彻底洗牌。
清虚剑宗自此失去了凭借分神修士而超然物外的绝对优势,因为其新任宗主也仅能是出窍期修为。而其他各大宗门世家,虽无分神,但出窍期的修士却比比皆是。
因此,剑宗此次广开祭奠,亦是借各方势力齐聚之机,向整个修真界正式公布新任宗主的人选,既是确立正统,亦是展示姿态,以期在全新的实力平衡中维持住剑宗的地位。
庄严肃穆的祭奠仪式具体如何进行的,其间剑宗内部各派系为了宗主之位进行了怎样一番不为人知的激烈争夺与妥协,对于此时仅仅金丹期、身处弟子队列中的蓝珏而言,是遥远而模糊的。她只能作为一名旁观者感受着其下的暗流汹涌。
就连前来吊唁的姬家代表,也并非她所认识的继承人姬睦,而是一位出窍期长老。
包括蓝珏在内的所有剑宗弟子,此刻皆沉默地聚集在宗门大广场上,按序列站定,等待着新宗主的即位宣告。
广场四周旌旗低垂,气氛庄严肃穆。高远的天空下,是巍峨的大殿、肃立的弟子、以及广场中央那口沉寂的青铜巨钟。
新任宗主的人选终于公布,正是那位在长老殿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清玄长老。
清玄究竟是如何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他与剑宗内部盘根错节的诸多派系之间达成了怎样的利益交换和权力平衡,以及他继位后在并不算长的时间里,其政策举措将对剑宗的未来产生何等深远甚至可说是灾难性的影响——这一切的幕后真相与长远后果,对于当时的整个修真界而言尚是迷雾重重,对于年仅十六岁、修为尚浅的蓝珏来说,更是她无法想象、无力窥探,也更无法左右分毫的事情。
新旧权力的更迭就在这看似庄重的仪式下,于无数暗流涌动中悄然完成。
新格局带给普通弟子最直观的感受,便是清玄一系的弟子、亲眷开始迅速占据宗门内各类重要的管理职位。
同时,长老之间也开始流传诸如李鸣鸢、闻虚等曾对清玄有所质疑的长老被逐渐排挤、边缘化的说法。
这些传闻真假难辨,以蓝珏当时的身份地位还无法核实。但她最真切、最深刻的体会是,像她这样没有强硬师承和派系背景的弟子,在宗门内的生存和获取资源变得愈发艰难。
许多原本由女性修士担任的管事职位,也陆续被清玄一系的男性弟子所取代。
更明显的是,自那以后,直至她突破元婴期,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宗门组织的所有大型外出历练名单上,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名字。
世人常说,人的一生是由经历和回忆组成的。
24岁时,蓝珏已拜入清虚剑宗十三年,刻苦修行,铸就元婴,仿佛大道仙缘,尽在她手。
也是在那一年,她名义上成为剑宗长老,可以独自下山历练,她于是在日落未落、日出未出之时,又一次见到了广袤的土地、辽阔的天地,又一次见到了——
姬睦。
其时暮色四合,天光晦明不定。
蓝珏身着一袭玄青色修身劲装,利落干练,便于行走。她终于换下了穿了十三年的剑宗弟子服饰,却也未曾选择修真界长老们惯常穿的宽袍大袖。身后依旧背着那柄与她相伴多年的长剑,墨发束成的高马尾在旷野的风中猎猎飞扬,身姿挺拔如初。
对于此时的姬睦而言,八年前雾城那个沉默寡言、剑术不错的清虚剑宗小弟子,印象早已模糊不清。
若按凡间王朝纪年,她已是历经百年风雨之人,许多过往的爱憎情仇,于她不过如同终将埋入尘土的风声,消散无痕。
然而,以元婴修士漫长的寿元来看,她正值盛年,前路漫漫,心中有待证的大道,肩上有必须肩负的家族重任。
然而不可避免地,她们隔着一个世纪的爱恨。
对二十四岁的蓝珏来说,十六岁那年初次下山历练的种种,包括那个在云阙京惊鸿一瞥、在雾城并肩作战、在湖心亭短暂交谈的姬睦,所有细节仿佛依旧鲜明如昨。
在剑宗漫长而沉寂的修炼岁月里,她偶尔会将回忆挑挑拣拣。于是人就将回忆逐渐美化。
至于蓝珏究竟在回忆中将某些人事美化成了何种模样,外人无从得知确切细节,但或许可以从她眼中现实的强烈反差窥见一斑:在新宗主治下,她所见到的清虚剑宗高层,是日益僵化、争权夺利、暮气沉沉的模样,在她看来宛如一群“老态龙钟、德不配位、贪生怕死的蛆虫”。
再比如,她的师妹凤挽,在一次宗门任务后失踪。长老们给她的回复仅是“想来魂灯未灭,至少尚在人间”,便再无下文。
蓝珏曾执着地追问:“那她究竟在人间何处?是否安好?我要去寻她。”
闻虚最终只是长叹一口气,说道:“你既已证得元婴,下山去吧。”
山下的一切对蓝珏来说都是陌生的。
在独自搜寻剑宗周边诸多村庄城池却一无所获后,她的第一站,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云阙京。
这座悬浮于云端之上的仙家名城,与她记忆中数年前匆匆一瞥时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琼楼玉宇依旧林立,飞檐斗拱在永恒的云雾与霞光中勾勒出静谧的剪影,灵舟往来如织,遵循着千年不变的轨迹。
它仿佛超脱了凡尘的时间流转,数千年来就这样静静地屹立于此,日升月落,繁华鼎盛,容颜不改,这几乎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永恒之城。
蓝珏和姬睦,这一次的相遇,其实根本算不上一场真正的见面。
那时蓝珏正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目光扫过两旁熟悉的景致,心中却是一片茫然的陌生。
就在这时,对面走来一人。
其人手持一个精致的玉壶,步伐略有些虚浮,时不时仰头饮上一口,清冽的酒气随风飘来几分。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的醉意,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
蓝珏恍惚以为是一场梦,然而仔细看去,那分明正是姬睦。
她就这样迎面走来,目光随意地掠过街景、行人,也包括站在原地的蓝珏,但那眼神是空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或停留,如同看一块石头、一棵树般自然扫过。
然后,她就那样与蓝珏擦肩而过,留下淡淡的酒香,径直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认出这个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的剑修。
蓝珏怔在原地,看着那道身影融入人群,渐渐远去。
任何技艺想要臻至化境,都离不开经年累月的刻意练习与实战打磨。
寻踪觅迹之法,对于过去十三年几乎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剑道上的蓝珏而言,自然算不上精通。但她与凤挽朝夕相处,对师妹的脾性喜好、甚至灵力波动都了如指掌。
按理说,凭借这份远超常人的熟悉,寻人应当有些头绪。可自她下山至今,已过去一个多月,踏足数座城池,探寻诸多线索,却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属于凤挽的微弱痕迹都未曾捕捉到。
这让她不禁开始深深地自我怀疑:会不会某一天,在某个喧闹的街市,她也曾像今日与姬睦这般,与改头换面或刻意隐藏的凤挽擦肩而过,却因为自己学艺不精,感知迟钝,而生生错过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心头,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与无力感。
于是,在这陌生城池的客栈房间里,蓝珏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闭上双眼,开始细致地回忆关于凤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