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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母亲的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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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顺着周昭阳的发梢滴落,在医院走廊留下深色的水痕。
护士站的时钟显示凌晨两点十五分,整个内科病区安静得只能听见监护仪的电子音。
“你是来看许沉星的?”值班护士抬头打量浑身湿透的周昭阳。
周昭阳点点头,喉咙发紧:“他...怎么样了?”
“高烧40度,出现轻度排斥反应。”护士压低声音,“一直在说胡话,喊你的名字。”
周昭阳的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面对许沉星,面对那颗跳动在对方胸膛里的、母亲的心脏。
但短信里说许沉星病情恶化了...
“712房,不过现在可能已经睡了。刚打过镇静剂。”
周昭阳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门。
许沉星躺在病床上,比昨天看起来更加苍白。
各种管子和电线连接着他的身体,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一个护士正在调整输液速度。
“探视时间早过了,”护士小声说,“你是他弟弟?”
周昭阳一怔,摇摇头,又点点头:“家人。”
这个谎话似乎被接受了。
护士离开后,周昭阳拖过椅子坐在床边。
许沉星在药物作用下沉睡,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那道额角的疤痕在病房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醒目。
周昭阳想起医生说的话——那是许沉星父亲用酒瓶砸的。
他无法想象什么样的父亲会对自己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许沉星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屏幕朝下。
周昭阳本不想碰它,但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条消息提醒亮起。
屏幕自动亮起的瞬间,周昭阳看到锁屏壁纸——是自己在化学实验室低头记录的侧影,阳光透过窗户在发梢镀上一层金边。
他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
需要密码,但当他下意识输入自己的生日时,锁屏竟然解开了。周昭阳的心跳漏了一拍。
相册里几乎没有私人照片,大部分是白手套和医院里的爷爷。
但有一个名为“ZY”的文件夹,里面全是周昭阳的照片——实验室专注记录的侧脸,喂猫时微笑的瞬间,甚至是他趴在课桌上小睡的背影。
最早的日期甚至可以追溯到许沉星转学来的第一周。
少年的手指颤抖起来。
这不是简单的“因为心脏而关注”,许沉星的镜头捕捉了太多他自己都没注意过的细节和表情。
“你在...干什么?”
沙哑的声音吓得周昭阳差点摔了手机。
许沉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虚弱地看着他。
“我...护士发短信说你病情恶化了。”周昭阳放下手机,“我...来看看。”
许沉星试图坐起来,但失败了。
身边的人下意识伸手扶他,却在触碰到对方肩膀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母亲的心脏就在这具身体里跳动,这个认知让他无所适从。
“谢谢你来。”许沉星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周昭阳不知如何回应。
他想质问许沉星为什么偷拍他,为什么设那种密码,为什么转学来接近他...但所有问题在喉咙里打结,最终只挤出一句:“你爷爷呢?”
“转去私立医院了。”许沉星闭上眼睛,“父亲...停止支付这里的费用。”
周昭阳想起许教授那张冷酷的脸,和那枚闪着冷光的蛇杖戒指:“因为医疗事故的事?”
许沉星猛地睁开眼睛:“你怎么知道...?”
“医生说的。你爷爷...是事故责任人?”
“不!”许沉星激动起来,监护仪上的心率线剧烈波动,“是父亲...他篡改了临床试验数据。爷爷发现后举报了他...然后发生了‘意外’。”
他讽刺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周昭阳想起许沉星额角的疤痕,和胸前那道手术痕迹。
这个男孩身上几乎每一道伤痕都与他父亲有关。
“那颗心脏...”周昭阳艰难地开口,“我妈妈的...你知道多久了?”
许沉星的眼神闪烁:“移植后两年。爷爷...找到了捐献记录。”
“所以你转学来...”
“开始只是想看看。”许沉星打断他,“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然后我发现了你。”他顿了顿,“我本来没打算接近你。但那天在化学实验室...你低头记录的样子,和她一模一样。”
周昭阳胸口发紧。
他记得妈妈确实有在病床上写日记的习惯,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后来呢?”他听见自己问,“为什么偷拍我?为什么...保存那些照片?”
许沉星别过脸,苍白的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我不知道。只是...忍不住。”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许沉星的心率飙升,呼吸变得急促。
周昭阳慌忙按下呼叫铃,护士和医生冲进来将他推到一旁。
“探视结束!”医生厉声说,“病人需要休息!”
周昭阳被请出病房。
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到医护人员围着许沉星忙碌。
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男孩此刻脆弱得像张白纸,在病床上蜷缩成一团。
走廊长椅上,周昭阳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出家里的电话号码。
响了很久,父亲睡意朦胧的声音传来:“阳阳?这么晚了...”
“爸,”周昭阳的声音哽咽,“我找到妈妈的心脏了。”
“……”
电话那头始终处于长久的静默中,周昭阳捕捉到了细微的不知道是雨声还是眼泪落下的声音。
清晨,周昭阳回到宿舍,浑身湿透的衣服已经半干,散发着雨水和医院消毒水混合的古怪气味。
室友们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地取出藏在床底下的纸箱——妈妈的遗物。
两年前整理这些时,他太过悲伤,只是草草翻看就封存了起来。
现在,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每一件物品:妈妈最喜欢的淡紫色围巾,一叠手写食谱,几本旧书...最底下是一本皮质日记本,封面上烫金的“临床观察笔记”几个字已经褪色。
周昭阳翻开第一页,发现这不是普通日记,而是妈妈在住院期间记录的“病友观察”。
大部分是关于同病房的患者,但最后十几页全都关于一个叫‘小星星’的男孩。
【9月15日:今天又在花园遇到小星星。他比上次更瘦了,但眼睛依然亮晶晶的。问我为什么护士每天都要听我的心跳...】
【9月28日:小星星偷偷溜进我们病房,问我能不能让他听听心跳。他说他的心脏'坏了',很快要换一个新的。这么小的孩子...】
【10月3日:小星星今天哭了,说爸爸不让他来找我玩。我给了他一颗柠檬糖,他笑了,说我是除了爷爷以外对他最好的人...】
【10月12日:签了器官捐献协议。如果...希望至少能帮助像小星星这样的孩子...】
周昭阳的视线模糊了。
他翻到最后几页,一张照片滑落出来——妈妈坐在病床上,微笑着将一个听诊器递给瘦弱的男孩。
男孩大约十一二岁,苍白的脸上戴着口罩,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unmistakably 是许沉星。
照片背面写着:“给小星星——记住,心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勇敢地听下去。——林医生”
周昭阳将照片紧紧贴在胸口。
他终于明白了许沉星那句“这里记得你”的含义——不是生物学上的细胞记忆,而是情感上的联系。
妈妈曾经温暖过那个生病的男孩,而现在,那个男孩带着她的一部分,找到了她的儿子。
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的信息:“已联系市立医院心脏科主任,会诊团队上午十点到。医药费我已预付。你妈妈...会希望我们这样做。”
周昭阳擦了擦眼睛,回复道:“谢谢爸。还有...我在妈妈日记里发现了许沉星。他就是妈妈常说的‘小星星’。”
父亲回复得很快:“那个总来偷柠檬糖的小病友?天啊...世界真小。好好照顾他,儿子。某种意义上,他带着你妈妈的一部分活着。”
周昭阳看了看时间,早上七点半。
化学竞赛决赛九点开始,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市立医院712房,周昭阳轻轻推开门。
许沉星已经醒了,正望着窗外发呆。听到动静,病床上的人转过头,眼睛微微睁大。
“你...回来了?”
周昭阳走到床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认识这两个人吗?”
许沉星接过照片,手指剧烈颤抖起来。
他盯着画面看了很久,一滴泪水砸在塑料封面上。
“她给了我...第一颗柠檬糖。”他轻声说,“那天...我刚刚得知需要心脏移植。”
周昭阳在床边坐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许沉星苦笑,“嗨,我身体里有你妈妈的心脏?太诡异了。”
“确实。”周昭阳眸中映着对方的身影,“但比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要好。”
许沉星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你...恨我吗?”
“恨你?为什么?”
“因为我...活着。因为她...死了。”
周昭阳深吸一口气:“我妈妈签了捐献协议。她相信生命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他指了指许沉星的胸口,“而且...她很喜欢你。日记里全是你。”
许沉星的眼泪终于决堤。
他低下头,肩膀无声地抖动。周昭阳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决赛...”许沉星突然想起什么,“今天是...”
“不重要了。”周昭阳摇头,“我已经弃权。”
“什么?不行!”许沉星挣扎着要起来,“那是你三个月的...”
“安静点,病人。”昭阳按住他,“会诊专家马上就到。我爸联系的。”
许沉星愣住了:“你...父亲?他知道...?”
“嗯,而且他记得你。‘那个偷柠檬糖的小鬼’,他的原话。”
许沉星破涕为笑,但笑容很快被一阵咳嗽打断。
周昭阳连忙倒了杯水递给他,这次没有犹豫触碰。
“谢谢。”许沉星小声说,指尖轻轻擦过周昭阳的手腕,留下一阵微小的电流。
会诊团队准时到达,带许沉星去做全面检查。
周昭阳在走廊等待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来——许教授,依旧西装笔挺,表情冰冷。
“是你?”许教授盯着昭阳,“就是你让我儿子病情恶化的?”
周昭阳站起来,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不,是您。停止支付医疗费的人是谁?”
许教授眯起眼睛:“小孩子懂什么?那老东西毁了我的职业生涯,我凭什么...”
“凭他是你父亲!”周昭阳提高声音,“凭许沉星是你儿子!你对他做了什么?那道疤根本不是骑车摔的,对吧?”
走廊上的医护人员纷纷侧目。
许教授面色铁青,一把抓住昭阳的手腕:“出去说。”
医院后花园,许教授点燃一支烟,冷冷地说:“沉星告诉了你多少?”
“足够多了。”周昭阳甩开他的手,“关于你篡改数据,关于‘意外’,关于...”
“他只知道一面之词。”许教授吐出一口烟,“那个药确实有问题,但如果不是老爷子到处嚷嚷,完全可以内部解决。结果呢?三期临床试验叫停,公司破产,几百人失业。”
“所以你就用酒瓶砸自己儿子的头?”
许教授的手抖了一下,烟灰落在锃亮的皮鞋上:“那次...我喝多了。他挡在老爷子前面。”他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奇怪,“但那颗心脏...是我给他争取来的。没有我的关系网,他活不到现在。”
周昭阳冷笑:“真是伟大的父爱。那现在为什么停止支付医疗费?”
“让他长点教训!”许教授突然提高声音,“擅自转学,顶撞父亲,还跟...”他上下打量昭阳,“跟供体的儿子混在一起。你知道每次他看到你,排斥反应风险就增加吗?情绪波动对移植患者是致命的!”
周昭阳如遭雷击:"什么?"
“没错。”许教授冷笑,“医生没告诉你?过度情绪波动会诱发排斥反应。”
“这就是为什么我反对他接近你。但他不听,非要转学去找‘林医生的儿子’”他模仿着许沉星的语气,“现在好了,高烧,排斥,都是自找的。”
周昭阳的拳头攥紧又松开。
他突然明白了许沉星为什么总是压抑情绪,为什么很少笑也很少哭——那不只是性格使然,更是生存必须。
“医药费我已经付了。”周昭阳最终说道,“我父亲联系的专家团队正在给他做全面检查。至于你...不配做他的父亲。”
许教授似乎想说什么,但手机突然响了。
他接听后脸色骤变:“什么?不可能!那些资料是保密的!”
昭阳悄悄后退,离开这个突然陷入慌乱的男人。
回到医院大厅,他看见检查室的门开了,许沉星被推出来,脸色比之前好多了。
“排斥反应得到控制。”医生对昭阳说,“不过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你是...?”
“家人。”昭阳再次使用这个词,这次没有心虚。
许沉星听到这个称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血色。
他虚弱地伸出手,周昭阳犹豫了一下,握住了它。
“决赛...”许沉星轻声问。
“弃权了。”周昭阳耸肩,“反正没有你,我也赢不了。”
“对不起...”
“别。”周昭阳捏了捏他的手,“我妈日记里写,你小时候特别讨厌别人道歉。每次听到都会做鬼脸。”
许沉星笑了,那个真正的、不设防的笑容,让周昭阳想起海边那天的阳光。
监护仪上的心率线微微波动,但很快恢复正常。
“情绪稳定很重要,对吧?”周昭阳小声问。
许沉星点点头,眼神明亮:“但有些波动...值得冒险。”
他们的手指在白色床单下悄悄交缠,像两条终于找到彼此的小溪。
窗外,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病床边的地板上,形成一个明亮的光斑,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安静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