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港纪年》南山依旧

45、抵达

　　飞机降落在拉萨贡嘎国际机场。
　　舱门打开，一股清冽、干燥、且稀薄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高原特有的凛冽气息，与许沉星刚刚离开的湿润平原截然不同。
　　他随着人流，麻木地走下舷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高原反应带来的轻微眩晕和心悸如期而至，与他内心的空洞感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他拉低帽檐，避开所有视线，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快速通过了机场大厅，没有停留，没有张望。
　　他没有进入拉萨市区，甚至没有仔细看一眼这座日光之城的样子。
　　在机场外的公路旁，他拦下了一辆看起来是跑长途的、破旧的越野车，用生硬的、尽可能简短的词语，报出了一个更偏远、更靠近边境线的县城的名字。
　　司机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于他独身一人前往那么偏远的地方，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报出一个价格。
　　许沉星没有还价，沉默地付了钱，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车子驶出机场区域，很快便投入了苍茫的天地之间。
　　青藏公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在辽阔的高原上。
　　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枯黄的草甸，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脉，天空蓝得近乎不真实，云朵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景色壮美得令人窒息。
　　但许沉星只是偏头看着窗外，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欣赏的意思。
　　这极致的美景，反而更深刻地反衬出他内心的荒芜与孤寂。
　　他深刻地觉得自己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像一个被放逐的、多余的符号。
　　车子颠簸了数个小时，海拔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许沉星感到头痛加剧，呼吸变得更加困难，胸口那颗心脏沉闷地跳动着，发出不适的抗议。
　　他闭着眼，忍受着生理上的折磨，几乎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感——这身体上的痛苦，似乎能暂时掩盖那噬心的思念和负罪感。
　　傍晚时分，车子终于抵达那个偏僻荒凉的小县城。
　　这里比拉萨更加原始，街上大多是本地藏民，脸上带着高原红，眼神淳朴而好奇地看着他这个明显的外来者。
　　他找了一家看起来最不起眼、条件也最简陋的家庭旅馆，用现金付了房费。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旧桌子和一个取暖用的铁炉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酥油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他放下行李，甚至没有力气收拾，就和衣躺在了冰冷的床上。
　　高原的夜晚降临得很快，温度骤降，寒气从单薄的门窗缝隙里钻进来。
　　窗外是寂静的夜，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狗吠声，以及风吹过经幡发出的猎猎声响。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将他淹没。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将要去向何方。
　　许沉星切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像一座孤岛。
　　他蜷缩起来，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却依然冷得发抖。
　　那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周昭阳的脸，看到他早上离开时可能带着的笑，看到他面对那颗心脏时的惊恐，看到他睡梦中无意识的唇角弧度……
　　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不知是因为高原反应，还是因为那无法承受的思念之重。
　　他抵达了西藏，抵达了这片他以为可以藏身、可以赎罪的土地。
　　但他发现，他无处可逃。
　　无论逃到哪里，那份爱、那份愧疚、那份深入骨髓的牵挂，都如影随形。
　　他闭上眼，一滴冰冷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渗入粗糙的枕头里，消失不见。
　　在这个远离尘嚣的高原之夜，许沉星的自我放逐，正式开始了。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家，此刻正因为他留下的三封信，而陷入怎样的惊涛骇浪，他已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