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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雪落梅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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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船入京的次日,雪意未消,风反而更紧。朝阳门外,三十艘乌篷船连樯而泊,盐包堆作银山,映着初升日色,晃得人睁不开眼。仓场侍郎连夜点收,手抖得连印章都盖歪——九万道盐引,折价六十万两,再加上昨夜漕帮暗契折银二十万,谢家那位惠敏郡君,一夜之间把太后要的数目翻成了百万。消息像长了翅膀,扑棱棱飞遍九城,飞进每一座朱门深户,震得世家老爷们半夜掀被而起。
谢清婉却不在府中。天未明,她披一件青灰短斗篷,从万通柜坊侧门出来,鞋底沾了盐霜,走一步便留下个浅浅的银印。阿辞低声回:“江校尉已回营,左肩受了点皮肉伤,没动筋骨。”谢清婉“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远处那抹正被晨雾吞噬的玄甲背影,指尖在袖中摩挲着木牌,像摩挲一块冰——江知微这把刀,总算开了第一刃,可刃口还薄,得继续磨。
她没回府,折道去了北城兵马司后巷。巷口有棵老梅,开得早,雪压了满树,风一过,花瓣便簌簌落下,像碎玉。梅树下站着个人,月白锦袍外披素面狐裘,腰间佩玉被寒气浸得发暗。沈如晦。他似在赏梅,指尖拈着一枝残花,听见脚步回头,笑意温雅:“郡君好手段,一夜百万,沈某叹为观止。”谢清婉停在三步外,袖手看他:“沈大人雅兴,天未亮便来候我,只为夸这一句?”沈如晦低笑,指间微一用力,花瓣碎成红泥,“我来提醒郡君,盐船虽到,可盐税未清,户部若追征,百万两不过空中楼阁。”他抬眼,眸色清润,却藏着针,“张屿死了,刘岑废了,下一个轮到我,还是轮到你?”
风掠过,吹起谢清婉斗篷下摆,露出里头沾了盐霜的鹿皮靴。她忽地笑了,笑意却不到眼底:“沈大人若想活,不如与我做笔交易。”沈如晦挑眉,她已转身,只留一句轻飘飘的话:“今夜子时,护国寺塔林,带《劝藩镇疏》原稿来,我保你不死。”梅枝被风折断,发出脆响,像谁骨骼碎裂。沈如晦立于残花里,笑意终于崩开一道缝,露出里头的黑与冷。
同日午后,皇城司暗牢。铁门吱呀,萧执被反剪双手推入,肩背旧伤裂了,血迹浸透青衫。摄政王萧庭生坐于案后,手畔一盏热茶,雾气氤氲。他抬眼,目光像钝刀割肉:“盐船是你护的?暗卫是你调的?本王的好侄儿,终于肯从阴沟爬出来了?”萧执垂眼,唇角却勾着笑:“王叔说笑了,侄儿不过讨口饭吃。”萧庭生起身,靴子碾过地上血迹,声音低而温柔:“吃饭可以,吃里扒外不行。今夜之前,把谢家女的账册交来,本王留你全尸。”铁链哗啦,萧执被拖起,背上伤口蹭过粗糙石壁,像被钝锯来回拉扯,他却笑出声,笑声在幽暗长廊里回荡,像夜枭啼血。
黄昏,谢府后园。谢清音立于暖阁,看丫鬟将新裁的嫁衣再次展开,金蝶振翅,耀目生辉。她指尖抚过衣襟,忽地用力一扯,“嘶啦”一声,金线断裂,蝶翼碎成两半。丫鬟惊跪,她却笑了,笑意带着癫狂:“不是要我穿吗?我偏不穿!”笑声未落,喉头一甜,血溅嫁衣,红得刺目。她扶案喘息,眼底映着窗外残雪,像映着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更深,护国寺塔林。雪落无声,塔影幢幢,像无数黑巨人环立。谢清婉披玄狐大氅,立在最旧那座塔下,手中提着一盏小小风灯,灯焰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始终不熄。沈如晦如约而来,狐裘下袍角沾满雪泥,手里捧着一只紫檀匣。两人在塔影中对视,风雪像无形的墙,将世界隔成孤岛。沈如晦开口,声音低哑:“原稿在此,你拿什么换?”谢清婉抬手,自袖中滑出一封火漆信,信口盖着摄政王私印。她指尖轻弹,信落在沈如晦足前:“萧庭生要你死,我保你活,代价——从此做我的刀。”
沈如晦垂眼,看着那封信,像看着一条毒蛇。良久,他弯腰拾起,指尖却忽地用力,信纸碎成雪片:“我命由我,不由你,也不由他。”他抬头,眸色猩红,“谢清婉,你我之间,不死不休。”话音未落,塔林暗处弓弦骤响,黑羽箭破空而至,直奔谢清婉心口。电光石火间,一道青影自塔顶扑下,短刃劈箭,火星四溅。萧执挡在她身前,肩背旧伤再裂,血染青衫。他回头,声音低哑:“走!”谢清婉却不动,指尖在袖中一弹,一枚响箭冲天而起,尖啸划破夜空。塔林外,马蹄声如雷,江知微率兵破门而入,火把映得雪地通红。沈如晦立于火光中,笑意终于碎裂,像冰面被巨锤击中,蛛网般蔓延。他转身,没入黑暗,背影被风撕得粉碎。
雪落梅残,风灯终于熄灭。谢清婉立于塔下,看萧执肩背血涌如泉,却笑得云淡风轻:“债又加一条。”少年抬眼,黑眸映着火光,像两口枯井燃尽最后的柴:“我乐意。”江知微策马而来,翻身落地,一把扶住萧执,声音带着颤:“你们疯了,这是京师!”谢清婉抬眼,眸色却比雪更冷:“京师又如何?我要它天翻地覆。”
远处,更鼓五响,东方泛起蟹壳青。风雪将至,而局已破,箭已离弦,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