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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西山窑火照夜寒 ...

  •   西山,位于京城西郊,山势并不险峻,却因蕴藏丰富的煤炭而成为京畿能源命脉所在。官营的炭窑如同巨大的伤疤,遍布山麓,空气中终年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时值寒冬,运输煤炭的骡车、民夫往来不绝,在泥泞冻土混杂的道路上蹒跚而行,更添几分混乱与萧索。
      张九九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上,俯瞰着下方如同蚁穴般忙碌的窑场。赵铁柱紧随其后,眉头紧锁,低声道:“九九,这地方鱼龙混杂,工部的、宫内惜薪司的、还有各地来的揽头、把头,关系盘根错节。我们贸然过来,怕是……”
      “那张纸条不会无缘无故指向这里。”张九九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冒着浓烟的窑口、简陋的工棚以及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窑工,“既然宫里有人不想让我们顺利拿到物料,那我们就自己来找找路子,顺便看看,这‘西山炭窑’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衿,打扮像个寻常书生,赵铁柱则作护卫打扮,两人混在往来的人流中,并不十分显眼。张九九没有直接亮出“格物斋”的身份,那在眼下非但无益,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和阻挠。
      他们先是在窑场外围转了一圈,观察煤炭的开采、筛选和运输流程。效率之低下,条件之恶劣,触目惊心。开采基本靠镐刨锹挖,运输靠人力背篓或骡车,筛选则是妇女儿童蹲在煤堆旁手工进行,煤尘弥漫,几乎不任何防护。窑口的设计也十分原始,燃烧不充分,浓烟滚滚,既浪费燃料,又污染环境,窑工们更是面有菜色,多有咳嗽之症。
      “看到没有,”张九九指着那些浓烟,“至少有三成的煤炭,就这么白白烧掉了。若能改进窑炉,让燃烧更充分,同样多的煤,能多出多少热?能省下多少采运的人力物力?”
      赵铁柱对这些不太懂,但也能看出其中的浪费:“确实可惜。但这跟我们格物斋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张九九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陛下要‘实效’,要‘有益’。改进炭窑,提高产效,减少浪费,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实效’。若能因此减少窑工伤亡病痛,亦可称‘有益’。而且……”他压低了声音,“若能在此做出成绩,证明‘格物’之学的用处,便是我们立足的资本,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绕开惜薪司那些魑魅魍魉。”
      正说话间,前方一阵骚动。只见几个穿着号褂、似乎是工部小吏模样的人,正围着一名窑工大声呵斥,那窑工跪在地上磕头不止,旁边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满脸煤灰的年轻窑工,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出了事故。
      “怎么回事?”张九九走近几步,向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窑工问道。
      老窑工叹了口气,浑浊的眼里满是麻木:“还能咋回事?窑里塌了方,砸断了腿。王管事说他们操作不当,要扣工钱抵赔偿,还要把这受伤的小子扔出去自生自灭……唉,这年月,下窑就是阎王殿里走一遭啊。”
      张九九眉头紧皱。他走到那几个小吏面前,拱了拱手:“几位管事,学生路过,见此情形,于心不忍。这位兄弟伤势沉重,若不及早救治,恐有性命之忧。可否先行救人,再论其他?”
      那为首的“王管事”是个三角眼,打量了一下张九九的穿着,见不像什么有权势的,便不耐烦地挥手:“哪里来的穷酸,多管闲事!窑上的规矩,坏了事自己担着!快滚开!”
      赵铁柱眼神一厉,上前一步,手按刀柄,虽未说话,但那久经沙场的煞气却让几个小吏气势一窒。
      张九九拦住赵铁柱,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腰牌——那是徐千户留给他的,方便他在西苑范围内行走的凭证,虽无太大权力,但代表着“宫里的人”。他亮了一下,沉声道:“我奉上命,察访西山窑务。见死不救,若闹出人命,上报上去,几位恐怕也难辞其咎吧?”
      那王管事看到腰牌上的印记,脸色变了几变,他虽然不认得张九九,但宫里的人他得罪不起,尤其是这种带着“察访”名义的。他立刻换了一副嘴脸,赔笑道:“原来是……是上差。小的眼拙,恕罪恕罪。只是……这窑上确实有规矩,而且这医药钱……”
      “先救人,医药钱我来想办法。”张九九斩钉截铁,又对周围窑工道,“来几个人,帮忙把他抬到通风干净的地方去!”
      有了他这句话,几个原本不敢出声的窑工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伤者抬走。张九九示意赵铁柱跟去照看,自己则留下来,继续与那王管事周旋。
      “王管事,这窑井坍塌,恐怕不全是操作不当吧?”张九九看着那明显缺乏支撑的窑洞口,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我看这窑口结构,支撑简陋,开采无序,出事是早晚的。”
      王管事额角见汗,支吾道:“这个……上差明鉴,窑上经费紧张,能省则省……”
      “省?省出来的钱,够赔人命吗?够弥补停工整顿的损失吗?”张九九打断他,“我观此窑,燃烧不效,浓烟蔽日,亦是极大的浪费。若加以改进,非但能减少事故,更能提升出炭效率,于国于民,皆有裨益。”
      王管事将信将疑:“改进?谈何容易……工部的大人们都……”
      “工部是工部,我是我。”张九九知道空口无凭,必须拿出点实际东西。他走到一旁,捡起一块煤矸石,又看了看窑口的结构,心中快速盘算。凭借现代对煤炭燃烧和简易通风原理的理解,结合“玉衡”信息中一些关于能量流动的模糊描述,他很快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初步的改进方案。
      他找来炭块,在地上简单画了起来:“你看,若将窑口收窄,内部砌设回风烟道,使烟气热量得以留存,助燃新风……同时,加固窑内支撑,采用‘井’字形木架……开采面亦需规划,避免盲目深挖……”
      他讲得深入浅出,虽有些术语王管事听不懂,但那清晰的思路、对问题的精准把握,以及画出的简易结构图,都让王管事这个在窑上混了半辈子的老油条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真有点门道。更重要的是,对方是“宫里的人”,若真能改进成功,功劳少不了他一份,若失败,责任也落不到他头上。
      王管事的态度顿时更加恭敬了几分:“上差高见!小的愚钝,但听上差吩咐!”
      张九九知道,这只是第一步。他需要实际验证他的想法。他让王管事找来几个经验丰富又相对可靠的窑工,就在这座刚出了事故的炭窑旁,开始了小规模的改造试验。他没有动用官面上复杂的手续,而是利用王管事那点权限和窑工们改善现状的渴望,因陋就简,就地取材。
      砍伐附近韧性好的树木制作支撑架,利用废弃的砖石和粘土改造窑炉结构,调整通风口的位置和大小……张九九亲自指挥,甚至挽起袖子动手。他现代人的思维和“玉衡”赋予的、对物质能量流动的某种直觉,让他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窑工们起初疑惑,但见他说的在理,干的也在行,渐渐信服,开始积极配合。
      赵铁柱则负责安全和警戒,同时用张九九给的些许银钱,请来了附近一个略懂接骨的郎中,给那受伤的窑工诊治。
      改造持续了三天。这期间,张九九吃住都在窑场,与窑工们同甘共苦,煤灰沾满了衣袍,双手磨出了水泡。他细致地观察记录着每一个细节,不断微调方案。严世蕃那边的刁难似乎暂时没有延伸到这偏远的西山,或许是没把他这点“小打小闹”放在眼里,或许是还在酝酿更大的风波。
      第三天傍晚,改造后的炭窑首次点火。与周围其他窑口浓黑的烟柱不同,这座窑口冒出的烟气明显变淡,颜色发青,这意味着燃烧更充分了。窑内的温度上升得更快,更均匀。
      又过了一日,开窑取炭。当那乌黑发亮、块状均匀、几乎没什么杂质的优质煤炭被搬出来时,所有的窑工都围了上来,发出惊叹声。出炭率比以往提高了近三成!而且窑内结构稳固,没有出现任何坍塌迹象!
      王管事激动得满脸通红,对着张九九连连作揖:“神了!真是神了!上差真乃神人也!”
      成功的消息像风一样在西山各窑口传开。不少窑工和底层管事都偷偷跑来看,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渴望。张九九没有藏私,将改进的要点公开,鼓励他们在自己负责的窑口尝试。他知道,只有形成规模效应,才能真正撼动现有的僵局,也才能积累起足够的“政绩”资本。
      然而,就在张九九初步打开局面,准备借着这股势头,进一步推广改进方案,并尝试利用西山现有的资源,为格物斋弄到一些急需的物料时,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这天下午,一队穿着工部服饰的胥吏,在一个穿着绿色官袍、面色冷峻的官员带领下,气势汹汹地直奔张九九所在的窑场而来。那官员,正是工部营缮清吏司的一名主事,姓周。
      “何人在此擅改官窑规制?聚众滋事,该当何罪!”周主事一到,便厉声喝道,目光如刀般射向正在与窑工讲解通风原理的张九九。
      王管事吓得腿肚子发软,连忙上前解释:“周……周主事,这位是宫里的张……张先生,是在帮我们改进窑炉,你看这出炭……”
      “改进?”周主事冷笑一声,打断他,“官窑规制,乃工部所定,岂容外人擅动?尔等私自改动,若是引发更大事故,或是影响了皇城供炭,谁担待得起?”他根本不看出炭成果,直接扣下大帽子。他显然是得到了某些人的授意,专门来搅局的。
      张九九心知来者不善,平静地走上前:“周主事,改进窑炉,是为提高效能,减少事故,于公于私,皆有好处。事实胜于雄辩,此窑出炭质量与数量,皆有提升……”
      “哼,巧言令色!”周主事不屑一顾,“谁知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邪法,暂时提升了出炭,却损了窑基,坏了地脉风水?西山煤务,关乎京畿命脉,岂能儿戏!来人,将此窑封了!相关人等,带回部里讯问!”
      他身后的胥吏如狼似虎地就要上前。
      赵铁柱一步跨出,挡在张九九身前,手按刀柄,眼神冰冷:“谁敢!”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张九九看着周主事那有恃无恐的脸,知道今日难以善了。工部出面,名正言顺,若硬抗,只会授人以柄。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名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骑马飞驰而至,勒马停在场中,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九九身上,朗声道:
      “张斋长,陛下口谕,召你即刻入西苑见驾!”
      所有人都是一愣。
      那锦衣卫继续道,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陛下闻西山炭窑有异动,特命我等前来查看,并召张斋长回禀‘格物’进展!”
      周主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皇帝竟然直接插手过问这等“小事”?而且还特意提到了“格物”进展?
      张九九心中也是波澜起伏。皇帝的消息何其灵通!这召见,是福是祸?是因为他成功改进了炭窑?还是因为……他私自行动,惹来了皇帝的不快?抑或是,西山这潭水下,还有他未曾察觉的、连皇帝都关注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锦衣卫拱手:“臣,遵旨。”
      然后,他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周主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眼神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窑工,心中明白,西山这把火,算是烧起来了,但也彻底将他卷入了更复杂的漩涡中心。
      皇帝急召,所为何来?等待他的,是赏识,还是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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