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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紫禁城深隐龙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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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同北馆的院落比外观看起来更深。青砖墁地,古树虬枝,虽处处整洁,却透着一股陈腐的压抑感。张九九被安置在西厢一间僻静的客房,赵铁柱则被安排在他隔壁,美其名曰“便于照应”,实则隔绝了他们与外界的大部分联系。窗户正对着内院高墙,只能窥见一方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每日有固定的仆役送来三餐,饭菜不算精致,但能果腹。徐千户及其手下锦衣卫仿佛隐形,除了必要的巡逻,几乎不与他们照面。但这种刻意的平静,反而像暴风雨前的低气压,让人心头惴惴。
张九九没有闲着。他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时间,仔细梳理脑海中那些来自“玉衡”的碎片信息。观测者文明、实验场、异化的系统AI“昊天”、反抗火种“璇玑玉衡”……这些概念太过宏大和惊悚,他需要时间消化,并试图从中找出可能与当前处境相关的线索。同时,他也反复回忆、琢磨赵铁柱那本小册子上记录的京城势力格局,试图在脑海中构建一幅权力地图。
第四日午后,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张九九正对着窗户,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可能的“系统后门”代码结构——这是他从“玉衡”信息中解析出的、最可能具备操作性的部分,尽管目前毫无头绪。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而规律的脚步声,不同于寻常仆役或锦衣卫。脚步声在门口停下,随即是轻轻的叩门声。
“张秀才可在?杂家奉命前来探问。”一个尖细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太监!
张九九心中一凛,迅速用袖子抹去桌上的痕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青色贴里、外罩栗色纻丝褶子的中年太监。他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却清澈而灵活,不动声色地快速打量了张九九一眼,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火者。
“这位公公是?”张九九侧身让开,做出请进的姿态。
那太监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口,微笑道:“杂家姓黄,在司礼监随堂办事。奉干爹之命,来看看张秀才在馆中可还习惯?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吩咐馆中之人,若他们怠慢了,杂家回头禀明干爹,定然责罚。”
干爹?司礼监随堂?张九九立刻反应过来,这位黄太监口中的“干爹”,极可能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内相吕芳!这可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有劳黄公公,有劳吕公公挂心。”张九九连忙拱手,脸上适当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馆中一应俱全,并无短缺。只是静候天音,心中忐忑。”
黄公公笑容不变,声音依旧温和:“陛下潜心玄修,乃是为国祈福。召见之事,机缘到了,自然便见着了。张秀才且宽心住着,京城虽大,规矩虽多,但只要守着本分,便出不了大岔子。”他话锋微转,似是无意间提起,“说起来,前几日国子监祭酒李大人,还向干爹问起过张秀才呢,说是有篇什么‘效率修仙’的奇文,颇有见地。”
张九九心里咯噔一下。他给嘉靖上《论修仙与工作效率的关系》奏折的事,知道的人应该极少,这李祭酒是如何得知?还捅到了吕芳这里?这看似随口的提及,信息量却极大。一方面点出他张九九并非完全无名,已引起朝中某些人的注意(无论是好奇还是敌意),另一方面,也展示了吕芳消息之灵通,以及其势力对朝堂动向的掌握。
“李祭酒谬赞了,学生惶恐。”张九九谨慎地回答,不敢多言。
黄公公似乎也没指望他多说什么,又闲话般问了几句起居,便道:“既如此,杂家便回去复命了。张秀才好生歇着。”说完,微微颔首,便带着人转身离去,脚步轻捷,悄无声息。
送走黄公公,张九九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情更加沉重。吕芳派人来,是示好?是警告?还是单纯的观察?这位内相的态度,暧昧难明。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这只“池鱼”,已经正式进入了皇宫大内顶级权力玩家的视野。
又过了两日,平静再次被打破。这次来的,是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约莫三十许年纪,面容白皙,眉眼细长,穿着宝蓝色的直身绸衫,外罩一件玄狐皮袄,显得雍容华贵。他并未通报,直接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名眼神精悍、太阳穴微微隆起的随从,显然身手不凡。
“这位便是张九九,张秀才?”来人自顾自地在房中唯一一张像样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张九九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
“鄙姓严,单名一个鹄字。”来人慢悠悠地说道,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严!张九九瞳孔微缩。严嵩的孙子?严世蕃的儿子?还是族中子侄?无论哪个,都代表着那个如今权倾朝野的严家!
“原来是严公子,失敬。”张九九拱手,心中警铃大作。严家的人找上门,绝无好事。
“好说。”严鹄摆了摆手,看似随意地打量着简陋的房间,“张秀才这住处,未免太过清苦了些。家父常言,天下英才,当以礼相待。似张秀才这般身怀‘异术’之人,更是如此。”
他特意加重了“异术”二字,目光锐利地看向张九九,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严公子过誉,学生愧不敢当。不过偶得些奇技淫巧,登不得大雅之堂。”张九九谦逊地低头,避开他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奇技淫巧?”严鹄嗤笑一声,“能引得陛下关注,能让李时珍那老儿为你说话的,恐怕不是简单的奇技淫巧吧?”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诱惑与威胁并存的语气,“张秀才,明人不说暗话。京城这地方,一个人,若无根脚,便是无根的浮萍,随时可能被浪头打翻。家父惜才,若你愿意,严府可为你提供庇护。至于你那些‘秘密’……共享出来,于国于民,岂不更是美事一桩?”
图穷匕见!这是赤裸裸的拉拢和逼问!严家果然对他的“系统遗留”(在他们看来或许是某种秘术或传承)极感兴趣!
张九九心中念头急转。严家势大,直接拒绝,恐遭不测。但若虚与委蛇,卷入严党,将来更是死路一条。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严鹄话语中提到李时珍为他说话,这又是一个新信息!那位名垂青史的药圣,为何会帮他?
“严公子厚爱,学生感激不尽。”张九九做出犹豫挣扎之色,“只是……学生那些微末伎俩,实不足道,且其中关窍,尚需时日整理揣摩,仓促之间,恐难呈于尊前。再者,陛下尚未召见,学生若贸然投效,恐有负圣恩,亦于严阁老清誉有损……”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答应,以需要时间和顾忌皇帝为由,暂时搪塞过去。
严鹄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变幻,最终哈哈一笑,重新靠回椅背:“张秀才倒是谨慎。也罢,兹事体大,确实需好生思量。不过,机会不等人,望你好自为之。”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皮袄,“对了,听闻张秀才与那锦衣卫赵小旗交情匪浅?京城是非之地,交友须慎,莫要受了牵连才好。”
这是拿赵铁柱来威胁他!张九九心中一沉,面上却只能强笑道:“多谢严公子提醒。”
严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接连两拨人的到访,让张九九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已身处漩涡中心。吕芳的暧昧,严家的咄咄逼人,都让他压力倍增。而李时珍的暗中相助,则像是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让他在这冰冷的困境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傍晚时分,雪停了,天色阴沉。张九九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积雪反射的微弱天光,心中纷乱如麻。严家的威胁近在眼前,皇帝召见杳无音信,自身的秘密如同怀璧其罪,而失去系统的他,此刻竟有些步履维艰之感。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很轻,带着一丝迟疑。
张九九皱眉,今天访客未免太多。他拉开房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年纪很轻,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惶恐不安。
“你……”张九九刚开口。
那小太监飞快地塞了一个小小的、揉成一团的纸团到他手里,然后像是受惊的兔子般,头也不回地跑掉了,瞬间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廊庑尽头。
张九九愣了一下,迅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展开纸团。纸上只有寥寥数字,笔迹潦草,仿佛仓促间写成:
“西苑万寿宫,陛下欲观‘仙蹟’,慎之。”
张九九的呼吸骤然一滞。
西苑万寿宫,那是嘉靖皇帝常年修道居住之所!
“欲观‘仙蹟’”……皇帝想看他展示“神迹”?
而最后“慎之”二字,更是充满了警示的意味。
这纸条是谁送的?吕芳?李时珍?还是其他不想看他立刻倒台或者希望局面更乱的人?
皇帝的要求,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危机,也是一个潜在的机遇。但“仙蹟”……他哪里会什么仙蹟?系统已经不在了,难道要他当场表演个“土法造味精”或者“数据分析风水”吗?在追求长生、精通权术的嘉靖皇帝面前,这些“奇技淫巧”若被认定为欺君,下场不堪设想!
可是,若不应对,或者应对不当,恐怕立刻就会失去皇帝的“兴趣”,届时,严家恐怕再无顾忌……
手中的纸条仿佛变得滚烫。张九九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渐浓,紫禁城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而那西苑万寿宫,便是巨兽的心脏。
龙蛇隐于深宫,而他这只小小的蝼蚁,已被卷至风暴的边缘。明日,或者不知何时突然降临的召见,他该如何应对这“观仙蹟”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