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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暗流 ...

  •   西南案发十余天后,各地御史陆续回京述职,复辗转于高门权贵之间,一时热闹纷呈。
      一顶小轿悄然自偏门入了刘尚书府,坊间传闻,刘尚书因祸得福,如今在族中炙手可热,终于敢接回别居十三年的独女。
      当然是刘府故意放出的消息。
      轿子一直行至尚书府的花园才落地,两名小厮上来掀开轿帘,四名罗衣婢女聘聘婷婷地侍立两旁,恭恭敬敬地迎出一位长身玉立的贵人,举伞的举伞、执扇的执扇,不消片刻,那贵人便已入了柳夫人的斗芳阁。
      又有谁会怀疑此人不是少小离家、思亲情切的刘家女?
      可惜女儿心事天不允,双亲正有一位在外探亲戚。
      刘柏亭大步踏过熟悉的庭院山水,锦楼深庭、芳草萋萋,美景如诗似画,而今见之却只觉作呕。
      一路上半个人影未见,想来是西南案的余毒,有罪的怀愧于心、不敢相见,无罪的心生怨恨、不愿来见。
      一直到祠堂门外,两个人高马大的家丁门神般开立左右,偌大个刘宅才不至像抄了家一般萧瑟。
      门缝里有节奏地传出雪雪痛呼与坚物拍打之声,屋外人依然神色肃然,难辨真意。
      径直推门入内,刘柏亭冷冷旁观室内的闹剧,他不知行几的某位“好侄儿”正被摁在椅上狠打,老太公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端着茶盏嘬饮,见他进来,招手吩咐看茶赐座。
      刘柏亭接了茶,没坐下,只是站着看,一直等打完了,椅子上的人没了呼痛的气力彻底昏死过去,才捏起茶盖喝了一口。
      清淡如水,老人家的口味。
      干脆喝完放下,比老太公先一步开口:“又是哪一支的人?”
      老太公姿势未动,嘴唇贴着茶盏又嘬了一口,放在口中回品,发出一声喟叹,才放下茶盏。
      “记不记得你三堂叔?你在谯县时候,跟上峰周旋,多仰赖他。”
      这就是要数人情债了,刘柏亭不为所动,“他那年险遭平调暗贬,是我骗上峰顶上,因此被记恨排挤,他帮我也是应该。”
      老太公“啧啧”两声,“一家人哪说得出两家话,同气连枝,不得互相扶助?何况自家兄弟孩子有难,也不过要一个外派的闲职,暂出去避风头罢了。他若得了机缘,自要记你的好,走了霉运,也要谢你今日救急之义,你哪里会吃亏。”
      借口都被堵死,刘柏亭敛目思索,不答反问道:“是得罪了哪一家,值得这般阵仗?”
      本朝初立,皇亲国戚少有,而世家勋贵之中,刘家不敢称天顶,亦不居谁人之后。
      老太公咳嗽两声,抬手挥退四下,末了,环视四周,视线停在满墙的牌位上。
      累世公卿,头衔无数,到头来尽是些虚的,全派不上用场。
      “是刘家现下,最惹不起的人家。”
      现下有什么事?自然是边疆的战事了。
      谢蕴清不日班师回朝,那一家的声望只会越发如日中天,而刚出了西南案的刘家,此时万不敢开罪对方。
      刘柏亭思及此处忍不住双拳紧握,偏偏在这节骨眼……!
      自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刘柏亭终是认了这麻烦,低声道:“晚辈明白。”
      眼下追究也毫无意义,谢家若真有意纠缠,也不会是为了小儿私怨,倒不如籍此机会探一探对方的底线。
      走出本家老宅,心情仿佛再世为人,抬眼所见,无云晴日也好似山雨欲来。
      下人低声道有位访客还在等他赴约,刘柏亭心知这又是桩找上门的麻烦,未听完就直接摆手道:“不必,直接回府。”
      刘尚书府邸外观小而简单,刘柏亭初入仕途即搬出本家大宅,自那时置下这一方小院,此后三十余年都安居于此。
      内宅院落与外墙一般简朴,只有一座二层绣楼建得精致秀丽,与周围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刘柏亭快步行至内院,已能从绣楼半开的轩窗边窥见一道倩影,柳绵楹听得来人脚步声,微侧身探出头来,盈盈水目弯起,柔声唤道:“相公。”
      这座小小绣楼,就是他的温柔乡,他唯一能躲开庶务的仙境桃园。
      刘柏亭当即踏阶而上,将随同的侍从远远落在后面,然而甫一上得楼来,就见屋内不仅有他的夫人,对面还有一年轻公子作陪。
      常遂安施施然放下手中理好的丝线,随后起身向对方行礼:“晚辈常遂安,见过刘大人。”
      随侍的小厮才跟上来,附在刘柏亭身旁解释道:“这就是那位客人,自称夫人的表外甥,来探亲的。”
      刘柏亭听后面有不虞,未发一言,着实是有些闹不清这小子是唱得哪一出。
      身具皇命,私自归京,暗访重臣,还假借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玩了一出先斩后奏。
      刘柏亭越想越觉不妙,正想抬手挥退下人,好质问常遂安所来何意,却被柳绵楹拦下,一句“夫君请坐”就把他定在了案旁。
      下人手脚麻利地替他倒上新茶,柳绵楹趁机低声向刘柏亭解释道:“常生此来,是为了替茱儿送信。”
      他们的独女刘茱,对外宣称因体弱多病养在溪谷别庄,实则女扮男装在栎山上文晟书院求学,而栎山正地处西南。
      因此只凭这一句话,刘柏亭便已深知事态严重,且不说常遂安是自何处得知刘茱求学之事,单凭他对自己女儿的了解,若无要紧大事,刘茱必不会冒险传书。
      常遂安随着话头顺势递上一封书信,刘柏亭接过,瞥了一眼封边,不动声色地把信收进了怀里,抬手挥退下人。
      柳棉楹还在亲切地跟常遂安话家常,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昔年旧事上。
      “我记得你幼时同茱儿也算投缘,两小无猜,只可惜你后来进了王府……”
      常遂安接收讯号,乖巧应道:“我同刘姐姐情同姐弟,昔年晚辈在常府备受冷眼,也只有姨母和姐姐不离不弃,如此恩情,晚辈必不敢忘。”
      刘柏亭等下人走了个干净,才呵呵一笑,闲话家常般道:“一家人说什么恩不恩的,当年柳家获罪,只余下棉楹同你母亲两人,自当相互扶持,一荣俱荣。”
      常遂安:“姨夫说得是。实不相瞒,晚辈确有件学问上的事不明,想向姨夫请教一二。”
      刘柏亭面上不显,心中暗叫一声:来了。
      “昔齐楚相争,移祸江东,既解自身之难,又除心头之患,可谓一石二鸟。然而不尊周礼、不敬周王乃两国同犯之罪,此计齐国既用得,楚国难道用不得?”
      刘柏亭凝眉思索,答道:“移祸之法,本就只是拖延时间。祸水东引,能解一时之急,却非治本之方。故而齐国用之,也只为求一时之息,且此事由齐国提出,也是一种标榜,让他国无法再指责齐国的不尊不敬。”
      “不过,”他话锋一转,“无论齐楚,都是不尊王室的叛逆之徒,祸水东引,也是底下人包藏祸心的阴谋。你如今身负皇命,更当忠君爱国、小心谨慎,类似的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常遂安见他有意推脱,也顺着这番话推回去:“姨夫教训的是,实不相瞒,此来拜访,正是为了为陛下排忧解难。”
      夫妻二人心底都不自觉地提起防备,柳棉楹挂上更慈祥笑意,“遂安怎不早说?既是为了陛下,刘家上下必竭尽全力。”
      她不清楚深宫里的帝王心思,但知道自己夫婿不受皇帝信任,而今又横遭牵连,若这个外甥能带来些内幕消息,让他们早做准备,就再好不过。
      刘柏亭却不得不想到西南,想到常遂安究竟在其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更难以停止对他来意的揣测。
      常遂安适时露出几分忧色,“不瞒二位长辈,晚辈先前奉命前去西南一带调查春耕境况,本以为是例行公事,却不料挖出一个惊天大案来。虽如今已是盖棺定论,然而牵涉官员众多,陛下初登大宝,纵使有心立威,到底还需顾念旧人颜面,不好照实发落。”
      他这番话着实有些厚脸皮,刘柏亭内心冷笑,想那人何时顾及过这些,怕也是怕此事牵扯到西南守军,真要一查到底谁都收不了场。
      不料常遂安话锋一转,“因此晚辈手上这份西南自上而下,贪污受贿、盗卖官粮、勾结外敌的罪证到底该不该递上去,就成了件难事,不得不来请姨夫参谋一二。”
      刘柏亭一言不发,锦绣长袍下冷汗已流了半身。
      “此等大事,你为何要找我商量?还不速速禀明陛下!”
      “可此事牵涉不止西南!”
      刘柏亭不顾私密爆喝出声,压过了常遂安低吼的声音,他转而飞快低语道:“姨夫,这份罪证里提到了薛家,淮阴太守薛守靖。”
      刘柏亭瞬间冷静下来,继而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
      “你是说?”
      “晚辈不能说薛家在其中牵扯多深,但无论为争权还是移祸,他们做得,难道姨夫做不得?”
      刘柏亭沉声:“可我已经失了先机。”
      常遂安摇头,“有些事不必分先来后到。要紧的,是陛下更信重谁。人的心只有一颗,东和西,总是要往一处偏的。”
      见刘柏亭容色稍霁,常遂安赶紧加了一把火:“更何况,姨夫还有我在。”
      皇帝身边的三个“宠儿”,一个是万事勿牵扯的外人,一个是自幼亲近的将门之子,一个是能力出众却无家世、只能依附皇权维生的佞臣。
      刘柏亭一时没说话,他在思索,常遂安的话对小皇帝究竟有几分重量,常遂安又愿意为了刘家说到什么地步?
      柳棉楹适时出声,轻唤道:“夫君。”
      刘柏亭移首看向她,她低声说道:“既已失了帝心,更要多多表现,免得让陛下同你更加离心呐。”
      一句话像重锤砸向刘柏亭的心,让他联想到自己腹背受敌的处境。
      外敌不除则谢家不倒,但薛家背后的江南党与他同系世家,料理起来,岂不得心应手?
      联想到户部江南司多年来的表现,刘柏亭细数自己手中的筹码,终于做出了决定。
      “遂安,”他第一次正视起面前的年轻人,“那份罪证务必上交,姨夫必让你在陛下面前狠狠长回脸。”
      密谈结束已是日暮之时,常遂安婉拒了柳棉楹留他用饭的邀请,直言自己还要回家向母亲报个平安。
      柳夫人眸光微闪,似有泪珠滚过,“我也许久没见过妹妹了。”
      说着掏出帕子拭泪,大家闺秀的仪态下,哭也是无声的,那泪珠儿却似断了线的珍珠,砸得刘柏亭心尖上一阵抽疼。
      忙不迭揽过夫人的修肩柔声安抚,柳夫人抬起一双泪眼,“呜呜”地扑进刘柏亭的怀里。
      于是敲定柳夫人今夜就去常府拜访,理由是赏花,至于五月末有什么花可赏不重要,刘府没上拜帖、常府更没上请帖也不重要。
      坐进柳夫人锦缎堆成的轿子里,常遂安默默看向柳夫人那张哭过之后更显清丽脱俗的脸蛋,又看看她怀里塞满手帕、络子等各色绣品的精雕木盒,心里想着今日所见的尚书府秘辛和接下来的计划哪里用得上这秘辛,嘴上说的却是:“谢谢姨母陪我回家。”
      柳棉楹撇撇嘴,似怒似嗔道:“难不成还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两腿一迈,大喇喇地从刘府大门走出去不成?”
      常遂安摇头,“脱身之事我自有办法。要谢的,只是您愿意上门拜访一事。”
      母亲自脱离常府后鲜少走动,外界早已忘了昔日柳家才情绝艳的三小姐。
      如今就让他骗一骗母亲,至少她同出一族的姐妹还念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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