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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亮话 ...

  •   五月末的暑气沉沉地压在人肩上,刘柏亭眼角余光瞥见冰鉴壁上渗出缕缕寒气,刚才喝下肚的冷茶好像已化作汹涌的寒流奔腾过他的四肢百骸,分明只过去了短短一瞬,心中所感,却如历经了沧海桑田。
      他心里确实知道西南的粮食去了哪,小皇帝或许知道他知道,或许真是在诓他,但他有一件事说中了,到如今追究一两个人的责任远比不上粮食的去向要紧。
      单凭这点,刘柏亭就能断定小皇帝并不知道西南真正发生了什么。而因为他不知道,就一定会存有幻想,以为西南的粮食还能回来。
      他实在不能确定如果现在告诉他真相将会是什么后果,但是若再抗,小皇帝一定会以为粮食就在刘家手里。
      当皇帝怀疑你谋反的时候,唯一的活路就是你真的在谋反。
      思及此刘柏亭已是汗如雨下,他眼前走马灯似地闪过许多事、许多人,最终定格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
      常遂安还在西南。
      他知道常遂安没能赶在西南的折子前把消息送进京来,因为他晚的三天,西南属官在皇帝眼中已经彻底解除了怀疑,而他刘柏亭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天堑般横亘在皇帝心里的三天。
      他不觉得这是个巧合。
      “微臣,不知。”
      刘柏亭缓缓道:“陛下神机妙算,所言句句是真。”
      只是有一点他猜错了,西南大旱、官商勾结、囤积居奇,本是西南御史府起的头,而他之所以掺这一脚,只是因为刘植尧娶了御史嫡女,而他们又瞒着自己贿赂了户部的西南司。
      至于西南的粮食都去了哪,刘柏亭思及此,苦笑一声,尽显颓唐:“只是西南富商囤积的粮食,早已被他们倒卖去了塞外,待察觉时,已是彻底追查不到了。”
      若非如此,怎至于西南旱灾滚雪球般壮大到藏也藏不住的地步,要他赌上刘家上下的命来换皇帝的既往不咎?
      甚至灾情暴露得这样早,刘柏亭内心隐隐是庆幸的,他怕得很,从富商跟粮食一起失踪的那天起就夜夜不得安寝,一闭眼就看到刘家满门抄斩的圣旨。
      刘家凡是在外做官的都得了他的嘱咐随时准备逃亡,户部跟这件事有牵扯的也都打点好了行囊,唯独他,始终活在皇帝最严密的监视下,脱不开,更跑不了。
      今天把话都说出来,粮食是已经找回不来了,要不要办刘家,全看皇帝的心思。
      他反而冷静了,甚至有种已经走到绝路了的淡然无味,连继续加码向皇帝求饶的心思都没了,满脑子只是妻儿老小走得够不够远。
      最好远到深山老林里去,往后再不要碰这官场人心。
      也省得再沾那姓刘的蝗群。
      刘柏亭等了不知多久,久到他以为小皇帝又被气得心疾发作了,才听到一句沉静的“你先起来。”
      他先是抬头,看见小皇帝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才缓缓从地上直起了腰。
      最简单的一个动作,却险些摇散了他这把老骨头。
      视野里出现一只苍白纤细的手,垂下的明黄衣袖掩住了掌心,刘柏亭低垂着头,一手攀上那截衣袖包裹的细弱手臂,一手扶着大腿,才缓缓站了起来。
      一站一坐,靳羽柯的视线随之从俯视变成仰视,又跟着他坐下的动作变成了同一条水平线上的四目相对。
      他将刘柏亭的那杯茶往他那边推了推,问了最后一句话:“西南赈灾,能不能办好?”
      刘柏亭接过茶碟,一口饮尽早已散尽了寒气的茶水,也只回了一句话。
      “使命所在,必当全力以赴。”
      在他将要踏出殿门前,靳羽柯出声叫住了他的背影,“刘柏亭,”他道,
      “我不会去查西南的账。我也不知道你那究竟有没有这本账。
      但西南受灾的百姓,他们或许不知道各地的雨水、也不清楚邻县的粮价,甚至大字也不识一个,可他们人人心里有本账,一笔一画都记得比你我清楚。
      如果你忘了这本账,绝不会有第二次喝茶说亮话的机会。”
      讲这番话,本也没想得什么回应,也不需要刘柏亭用语言来保证任何事。
      因此刘柏亭不发一言地离开了,靳羽柯也毫不意外他的反应。某种意义上讲,沉默本身就是他的答复。
      他心里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因此那番话与其是说给对方听,不如说就是在自言自语。
      为了划清界限,为了不变成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皇帝。
      靳羽柯重重地仰倒进身后的软山里,心力交瘁的感觉依然牵扯着他的神经,但经历过那次心悸以后,他渐渐掌握了跟这股脆弱的生命力和谐相处的法门,甚至能在一次次微弱的心跳里,触碰生命本身的坚韧。
      也许这具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富有生机,也许他还能做到更多。
      不知是被外界蓬勃的生命力所感染,还是因为心悸的发作激发了生存的潜能,他越发觉得比起以前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样的自己,眼下困于这宫墙一隅的他,反而拥有更多的可能和未来。
      即使他只是一抹孤魂。
      靳羽柯将手伸到面前,五指张开,朝着天顶横梁的方向缓缓握紧。
      这只手曾经给远方的百姓挣得了更生的基石,也在今天扶起了那个幕后的始作俑者。而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同样的一只手促成了一场自杀,也在同一天救回了一个一心寻死的替死鬼。
      这是一只掌握着他人生死的手。
      那他自己呢,靳羽柯想着,将两只手掌摆到面前,纤细苍白的外表下是同样显而易见的无力。
      但它们发挥作用,也并不靠力气的大小。
      用这双本不属于他的弄权之手,他能不能掌握自己的生死?
      刘柏亭出殿门就看见个武人打扮的女子,正靠在廊下遮阴,肩上还趴着一只紫貂,左右除她俱不见宫人,即猜到是那以武官身份逾行宫门的伶人。
      姬鹤扬先朝他见礼,口称刘尚书,俨然一副官场做派。刘柏亭颔首算作回应,心下也就确定了,此人并非皇帝的女人。
      靳羽柯没骨头似地倒在榻上,见姬鹤扬进来也只歪歪头,“问完了?”
      一个刺客审了二十来天,若不是御膳房日日三餐送着,知道姬鹤扬和刺客一直都在宫里,靳羽柯都怀疑她是把刺客丢一边自己追查出宫去了。
      姬鹤扬进得殿内先放小貂去卧冰鉴,看了看案上两套动过的茶杯,带笑道:“是问出来了点东西,多的还得你自己去听他讲。”
      习武场旁偏僻宫殿的不起眼小厢房内,靳羽柯再次见到了那日被俘的刺客。
      那天他被冉重钧的事搅得心神不宁,对此人未来得及细看,匆匆就交给了姬鹤扬。后来虽有些疑惑于她的积极,却也并未得空细想。
      如今细细打量,也只看出来是个文弱书生,一身书卷气,像是个学堂教书匠。
      左看右看,唯一让他像个刺客的也就只有被俘至今的沉稳与无言了。
      靳羽柯在桌前坐下,那刺客半个眼神没分给他,低眉掩目,不知是在思索还是畏惧着什么。
      他挑挑眉,看看对面人又瞥一眼姬鹤扬,有心让她先回避,不料姬鹤扬反应太快,不待他开口已主动闪到内室去了。
      靳羽柯再看向那人,想了想,主动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茶盏换手时他与那人指尖相碰,触感温热,再看他指甲整洁干净,并不像遭受了多少虐待的样子。
      那人接过茶盏也不道谢,饮尽了缓了片刻,终于找回了几分气力,开口道:“我……”
      声音飘忽无力,带着种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般的生疏。
      靳羽柯静静等他又缓了缓,才听他道:“我并非为你而来。”
      他挑挑眉,这开场白到还真挺亮堂的。
      靳羽柯点点头,继续等这仁兄说下去,只是见他缓了又缓、喘了又喘,渐渐察觉出不对来,还不待他反应,那人已捂着喉咙趴到桌子上不住咳嗽起来。
      “怎么回——”
      靳羽柯瞳孔一缩,下意识已想到那个在牢里自尽的刺客,立刻起身想查看情况,却被姬鹤扬先一步将那人揽在了怀里。
      姬鹤扬直接将他捂住喉咙的手拽了开,另一手轻遮在他眼前,那人就在一阵深深的呼吸后渐渐平静了下来。
      “陛下,”姬鹤扬开口,罕见的冷漠平淡:“劳你先回避片刻。”
      靳羽柯看看她又看看那人,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他一个人在殿外廊下坐了不一会儿,姬鹤扬就出了厢房,不等她走到面前,靳羽柯直接问道:“你以前认识他?”
      姬鹤扬往立柱上一靠,“比你早上那么半个时辰?”
      她低头,软了语气又道:“人已经安抚好了——是他要见你。”
      靳羽柯动也不动,“直接放了。”他转头看向姬鹤扬,“有那一句话就够了。”
      姬鹤扬深深叹了口气,道:“放了他还不如直接送我。”
      “他是帕沙人,”姬鹤扬不等靳羽柯接话已经接着道,“我就试出来这个。他恐怕在这已经待了不少年头了,他说目的不在你,倒也不全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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